(三)
回程途中,满是离家时的情景浮现眼前,我麻木地、茫然地任由车船载着我前行,经历两天两夜,终于回到了单位。
这里原本山青水秀,景色宜人,四周青山如黛,林木郁郁葱葱,金洞河水清彻见底,缓缓向北流去。每当夕阳西下,晚霞映照在河面上,泛出万道彩红,河边公路上游人如织,对对情吕在这里休闲散步,我和丈夫也曾多少次牵着孩子相伴在这条金色的路上。如今景色依旧,可是,昔日公路上的喧闹,人与人之间的友好交谈、嘻笑,却已不见踪影。
回到场部,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映入眼帘,办公大楼内外、行人走廊、职工宿舍、公厕四周等等,凡是有墙壁的地方,都被大字报所覆盖。分外吃惊的是,组织部竟然将我丈夫的档案用大字报公布于众,并将其张贴在办公大楼最显眼的地方。他的家庭出身和极其复杂的社会关系看后令人震惊,我也不例外,从恋爱到结婚,我不曾问及过他的家人,更未曾想到他的家庭及社会关系竟如此复杂,我是省公安厅下放的《三门干部》,和我一起下放的同事,也曾好心提醒和劝告,我却总当耳边风。当年我才十几岁,年轻单纯,爱情至上,总认为我爱的是他本人,不是他的家庭,就因为我的坚持,有了这层社会关系,我就没有资格再调回公安厅工作了。然而,我从没有后悔过。现在大字报写得如此具体,我除了震惊,还多了些不安和担心。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硬着头皮,粗略的扫了一遍大字报,绝大部分是针对我丈夫的,但没有任何具体内容。他才二十岁,什么错误也没有,什么坏事也没干过,而组织部门,别有用心的个别人,却公然违反组织原则,蓄意公布档案,其目的无非是扇动工人扑素的阶级感情,挑起群众斗群众,正因为这样,我更为丈夫的未来担心。一切才刚刚开始,丈夫已经下落不明。以后会怎么样,我不敢想。
我回到职工医院,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派萧条,整个门诊部,只有两个护工看守,医生护士都在忙着写大字报,我不自主的朝他们走去,个个表情严肃,没人理睬我,也没人向我打招呼,有的甚至不敢望一眼,昔日交往甚密的同事也只是微微地点点头,胆大点的,也只能轻轻地说一声“回来啦。”我已成了陌生人。
我带着受伤的心往家走,打开家门,只见一片狼藉,所有笔记本、纸张及书籍,经过严格审查后,丢满一地,所有木柜和箱子全翻了个底朝天,床上的被子和所有衣服抖散在地,茶杯水壶摔成碎片,这一切来得这么突然,我无法理清头绪,面对眼前的一切,我欲哭无泪。
我的家曾经是一个多么完美丶多么令人羡慕的家,丈夫才貌双全,德才兼备,文笔尤佳,堪称是单位的一支笔杆子,年轻有为,很受领导器重。
我自已身材虽然娇小但多才多艺,,人们称之为才女,能写会讲,单位业余文工团付团长兼付导演,大合唱指挥,主要独唱演员,曾担任过《年轻一代》《中秋之夜》《三里湾》等歌剧的女主角。在我的影饷下,六岁的女儿及四岁的儿子,也由我二胡伴奏登台演唱,获得满场掌声,更重要的是,我们夫妻恩爱,家里总是歌声不断,欢声笑语。同时,在工作上,我也是业务骨干,多次被评为年度先进。一位党委成员曾向我丈夫透露“你爱人若不是你这层社会关系早入党了。”在1965年中秋节后,一位党委主要成员找我谈话说“你快是超龄团员了,要向更高的目标努力,职工医院现只有一个不懂业务的科长当院长,我们需要培养一位懂业务的女院长,因此,组织决定要你下分场带职锻炼一年,这也是组织对你的考验。至于去哪个分场,由你自己定,你要在那里独当一面,入党后再回来。”我带着美好的希望,满怀信心,满腔热情,下到分场竞竞业业的工作。可是,还不到一年竟遭此意想不到的劫难。如今丈夫去向不明,母亲和孩子被送回老家,现在家里乱糟糟空荡荡,剩下我只身一人。昔日的欢乐、幸福,转眼间变得如此凄凉。
按假期计算,提前一天回到我工作的分场,不会为超假受罚,心里踏实了许多。
分场场部是两栋大平房,医务室是单独一栋小平房,周围没有别的房子,与场部办公室相隔约200米的一个大操坪.因此,办公室的动静我一点都听不到。食堂在离我的住处100多米远的小山坡下,所以在医务室和我的住处,除了几张大字报外,周围一片寂静.而我此时满脑子都是孩子,丈夫和父母。
进门时已听不到儿子叫“妈”的声音.转身关门时,却看见门角放着儿子唯一的玩具---个工人专为他制作的一支木制玩具,我情不自禁的抱着儿子的玩具大哭起来。往日儿子骄傲地背着它,神气十足的唱着《打靶归来》的情景即刻浮现在眼前。儿子很聪明,我到工会借了一个留声机,儿子平时就放留声机,因此,他从留声机里学会了不少歌。空闲时,我拉二胡,他会自然地跟着唱起来。
正常情况下,我每隔三、五天下队一次,如果队里有人病了,则随时出诊。近的七、八里,远的二十多里,我都得让四岁多的儿子独自一人呆在家里。中午他自己拿着餐票去食堂找大师傅伯伯买饭吃,晚餐,我若回得较晚,他会主动多交一张餐票,请大师傅伯伯帮我把饭菜放在蒸笼里。有一次我去了一个较远的队,病人高烧不退,我不得不在那里留宿观察,可是儿子一个人在家怎么办?我实在为难,只好打电话回分场,请求帮助,当时正好和我要好的总场会计到分场办事,她主动带我儿子睡了一晚。第二天我回来,那位会计对我说:“你儿子真是个好孩子,不仅聪明,而且很懂事。”还有一次,儿子发高烧,我对儿子说:“光口服药降温较慢,打针又怕你痛。”儿子立即说:“妈,打针吧,我不怕痛。”於是给儿子打了半支安痛定.儿子一声不吭,事后却躲在一边擦眼泪。“儿子,你哭了?”我问“不是,你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儿子回答。我又问:“你不是在擦眼泪吗?”“不是眼泪,是眼睛出了点汗。”儿子免强装出一付笑容回答。
带着儿子来分场不到一年的日子里,有关儿子的故事实在太多,在这段时间里,下过多少次队,已无法记清,但每次下队对正值撒娇年龄的儿子都是重负、恐慌和害怕,我无法面对他那极不情愿而又无助的目光。对我自己则是担心、内疚和无奈。每当我想起这些往事,都会令我心痛不已,愧疚万分,作为母亲,竟然为了工作而置没有独立生活能力和自我保护能力仅四岁的儿子于不顾,给他生活带来多大的困难,精神上带来多大的伤害。尽管这些情景往日在别人面前很少提及,或草草带过,其实在我内心深处的伤痛永远忘不了,抹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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