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齐彭寿的傻媳妇青萍于一九七八年一月十八日,即旧历丁巳年腊月初十,诞下了头胎闺女。虽说是个女孩,但一家人还是兴高采烈。娘齐杨氏跟爹齐治平说,咱俩都六十出头了才见隔辈人,不容易啊!咱得好好庆贺一下子。
爹点点头说,行!你说咱是做十二晌还是做满月?
娘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说,满月吧!俺算了算正月初十那天还在立春节内,也算新春之头呢!况且那天阳
历是二月十六日,也是“双晌儿”,吉利!他爹,你着手准备吧,别怕破费。咱尽量弄得排场些,两桌,八盘八碗不能少,鸡鱼压桌;主食呢,就“百岁儿”馒头、熬大菜啦!娘拿着一摞褯子往媳妇屋里走。走两步,停下又朝老头说,你可别指望彭寿帮你跑东买西的,他得侍候月子。他照顾媳妇、孩子,比俺这个当婆婆的还细心呢!
娘说得没错。媳妇生下闺女后,彭寿除每天到生产队完成库房和出纳工作外,几乎不离媳妇和孩子左右。只要他在,便不让娘插手。他给媳妇穿衣、洗脸,掌握好媳妇每顿饭的进食。他给闺女换褯子、洗褯子,哄着媳妇给闺女喂奶。傻媳妇根本不懂得奶孩子。孩子该吃奶了,得像哄孩子一样哄着傻媳妇让孩子吃奶。有时傻媳妇不高兴或不耐烦,怎么哄都没用。孩子饿得哇哇哭,她照样无动于衷。为了不影响闺女长身体,齐彭寿买回一只奶羊,用羊奶作闺女的补充食物。晚上,彭寿不让傻媳妇挨着闺女睡觉,怕她不管不顾一翻身把闺女压了。他即便睡觉,也要记着不时摸一把闺女身下的褥子,及时为闺女撤换尿湿的褯子,总怕闺女沤着不舒服。每晚还要给闺女喂两次温热的羊奶,不让闺女饿着。
就这样,齐彭寿不分白天黑夜地忙活着,一点不觉得累,整天乐呵呵地有说有笑,还不时地哼上一段梆子腔。
正月初十这天,天气晴好,阳光明媚。
彭寿家格外热闹起来。先是本家爷爷齐贵臣带着老伴、儿子、儿媳及孙子、孙女,一家六口,抬着一筐鸡蛋,带着花布头和时兴的婴儿成衣,说说笑笑地进了院。接下来,栾秋两口子、栾金榜两口子、齐翰墨两口子和孩子、栾振乾两口子和孩子,或拎着几十个鸡蛋,或拿着二斤红糖,或夹着几尺花布,或带着包装好的婴儿成衣,陆陆续续到了彭寿家。
最后到的是嫁到大张村的齐彭龄和丈夫张青志及婆婆凤珍。公爹没来,独自守家。张青志赶着一辆牛车,车的前面坐着大肚子的齐彭龄,车尾坐着婆婆凤珍,车厢内是两个盖着棉被的红漆柳编大笸箩。一个笸箩里装的是鸡蛋,一百零一个;另一个笸箩里装的是点着红点儿的大白馒头,也是一百零一个。
在彭寿家院门外,人们迎接着彭龄他们的到来。女人们有扶着凤珍的,有搀着彭龄的。有的问,路上冷不冷啊?有的嘱咐彭龄,这么重的身子可得小心!也有人小声问,几个月啦?凤珍笑着替儿媳应道,七个多月了,再有俩多月就该生了!
大白莲细细打量着彭龄说,哎呀!彭龄长胖了,模样儿也更俊更舒坦了,一看就是过的舒心日子!彭龄不好意思笑笑,说,哪儿啊婶子?这不是怀孩子显得嘛!
豁嘴小浅接过话茬说,俺姑说的是,彭龄妹妹确实日子很是舒服!年前俺表妹去俺家瞧俺父母,正好跟俺碰了面,表妹说,姐啊,那个彭龄嫂子可真是个有福的人,嫁给俺哥后,俺哥宠着,俺婶子敬着,彭龄嫂子在家横草不沾竖草不拿,不操心不受累,日子那叫一个轻松自在、滋润甜美!人家小两口也是情投意合,那恩爱劲儿简直就是蜜里调油!小浅这话,引得人们嘻嘻哈哈一片笑声。
男人们往院里抬笸箩。有的说,轻点儿!轻点儿!这鸡蛋可是娇气物儿!有的说,嗬!这馒头恁大!个个厾着大红点,真喜兴!爹齐治平从女婿青脸手里接过大青牛的缰绳,驶到院门一侧,卸下了牛套,把牛牵进院,拴在西南角的老枣树上,筛上草料,又放上一桶水。
收拾停当的齐治平招呼大家屋里坐。男人们开始坐在一起抽烟喝茶侃大山。他们说天气,说收成,说小道传闻,说社会形势,也说越来越好的生活,直扯得没边没沿。女人们围住抱着闺女的彭寿,一通叽叽喳喳。有的说,多白啊,真随她娘!有的说,长胳膊长腿的,也随她娘,赶明儿也是个大个子!有的问,起名儿了吗?彭寿娘笑着回道,起了起了,彭寿说让她叫福英!人们嘴里重复着福英,福英,说,挺好听,不错的名字!
彭寿一只手把闺女揽在胸前,另一只手还要不停地伸到傻媳妇胸前,给傻媳妇擦口水。娘见状,赶忙从彭寿怀里接过了孙女。凤珍看着被打扮得干净利落的傻闺女,笑着抹起了眼泪,说,傻人有傻福啊!俺这傻闺女竟遇上这么个心细如发、会疼人会侍候人的好女婿,真不知她是几辈子修来的!
傻青萍见了自己的娘和哥,却没有什么反应。对如此喧闹的场景,也似乎视而不见。她始终呆愣愣地傻站着,两眼无神,嘴角不时流下白亮亮的口水。看到一旁追逐打闹的孩子,她才咧咧嘴,像是露出一丝笑容。
热热闹闹地吃过午饭,人们开始陆续散去了。彭寿娘齐杨氏颠前跑后,忙得不亦乐乎。凡是今儿个前来庆贺的,作为回礼,每家须带走两个大“百岁儿”馒头,她要一一落实。闺女彭龄家带来的贺礼,按规矩,鸡蛋不能全收,只收下八十八个,其余的带回;馒头也不能全收,照例也留下八十八个,还须用自家的每个五两面的“百岁儿”馒头补回二十八个。
爹齐治平牵出大青牛,替女婿青脸套好车,把缰绳交给青脸。娘和凤珍先把彭龄小心扶上牛车,依然让她是坐在前面;随后凤珍也爬上车,坐在了车尾。青脸晃晃鞭子,吆喝一声,驾!牛车便晃晃悠悠开始往回走。牛车走出去老远了,娘齐杨氏还在大声嘱咐着,驶稳些,别着急!彭龄和婆婆凤珍朝站在院门口的彭寿一家人挥挥手说,回吧!回吧!……
两个多月后,张青志骑着自行车来送信儿,彭龄生了,是个胖小子!
齐杨氏抑制不住兴奋之情,咯咯笑着说,好!好!随口问道,青志啊,俺外孙子脸上干净不?
这一问,倒让青志不好意思了。他低下头,羞赧地笑笑,说,放心吧,小家伙随彭龄,那小脸儿可白净了!
给外甥过满月,彭寿没去,他要在家照顾傻媳妇和闺女。爹齐治平套着生产队的骡车,拉上两笸箩馒头、鸡蛋,娘齐杨氏带上给小外孙子准备的小被小褥、小帽小鞋,还有单、棉两套小衣服,赶往了大张村。
从大张村回来后,娘高兴地跟彭寿讲亲家安排的席面如何丰盛,讲他们全家人对彭龄如何好,讲小外孙如何可爱。彭寿问,娘啊,小外甥子起名了吗?
娘说,起了,小名叫大孬!大号叫……叫……,娘仰着头想了想说,叫兆祥,张兆祥。白白净净个小人儿忒招人稀罕。说到这里,娘的目光转向了在炕上被窝里躺着的福英,她盯着自己的孙女看了一会儿,面色凝重起来,不无忧虑地说,咱福英可别随她娘啊!
彭寿说,俺也挺担心这一点儿!不过,四个来月了,俺一直观察着福英,她的一双眼睛黑亮有神,还能四处转着眼珠儿看这看那的,不像呆傻!
娘双手合十,嘟囔一声,阿弥陀佛!老天保佑,但愿如此吧!
彭寿观察得很准,福英智力确实没有一点问题。不到十个月的时候,小福英就能简单发音说话了。最先会说“爹”的声音,很快又能说出“奶”、“爷”的声音,后来也能叫“娘”了。快一周的时候,便能摇摇晃晃满地走了,而且叫爹,叫娘,叫奶奶,叫爷爷,脆生真切,嗓音清亮。彭寿娘高兴地逢人就讲,俺孙女头脑满灵光,随俺彭寿!人们就笑着附和说,嗯!这闺女忒会随,脑瓜随彭寿,聪明伶俐;那身材随她娘,苗条匀称。将来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女娃子呢!
娘情知人家这话有恭维的意味,但还是感到舒心痛快,脸上便也笑意盈盈。
一九八零年初夏,爹齐治平病倒了,头昏脑胀,浑身无力。到县医院求治,医生检查后说是高血压,并伴有心衰。给开了些口服药,让回家慢慢调理。到九月底,繁忙的大秋刚开始,爹竟突然去世了,享年六十七岁。大能耐齐贤当初对这个儿子是寄予了很大希望的。他为儿子所起名字“齐治平”,这三个字是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简括,想让儿子能有一番作为。可这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除六十年代中期曾有过两次到二百里地的津南挖河的经历外,几乎从未离开过齐栾集。他从来没有显山露水出过风头,也不与人争名逐利,老实地有些窝囊。这个一辈子无欲无求、与世无争的齐治平,就这样庸庸碌碌、平凡安稳地走完了一生。
前来奔丧的彭龄,又有了八个多月的身孕,是女婿青脸赶着牛车拉着来的。
给爹烧“五七”纸的时候,女儿彭龄没能来。女婿青脸依然套着牛车,拉来了半大车的香烛供品。娘和彭寿知道,彭龄又生了。齐杨氏问青脸,生的闺女还是小子?几天啦?青脸难掩心中的兴奋,说,才三天,又是个小子。小名儿就排着大的,叫二孬;大号呢,叫兆吉,张兆吉。
到了一九八一年八月份,彭寿的傻媳妇青萍也生下了第二个孩子,同样也是个男孩。彭寿和娘觉得真是天随人愿,心想事成,高兴地心里像灌了蜜,脸上也乐开了花。彭寿琢磨了两天,给儿子想出个名字叫福卿。他说给娘听,卿在古代是指有权有势、有身份地位的官员、大臣,尊贵得很!叫这您看行吗娘?
娘齐杨氏两眼盯着襁褓中的孙子,满脸笑容,说,俺不懂眼,你说行就行呗。叫福卿,俺觉着挺听着的!说到这,娘沉默不语了,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又变得凝重起来。
彭寿见状,笑笑说,娘啊,您是担心福卿会随他娘吧?咱就恁倒霉?不会的,咱福英不就没随她娘嘛!再说了,即便真随了娘,大不了咱接着要。
娘双手合十,念一声阿弥陀佛……
这年秋天,生产队解散了,实行了土地联产承包。齐彭寿家分到了三块耕地共计七亩六分,其中包括二亩二分梨园,共有梨树四十八棵。
耕地和果树一下子成了自己的,人们没日没夜地在田里忙活,积极性空前高涨起来。彭寿和娘商量着,把除果园以外的五亩多地全部种上了麦子。
对那二亩多果园,他尤其上心。他知道果园是来钱的主要渠道。无奈自己从来没打理过果树,对整枝、授粉、施肥等等技术他一概不懂。他想,这事不能盲从,除了跟懂眼的人学习土经验外,还要跟书本学,掌握新经验,科学管理,才能保证果品好、产量高,才能收到好效益。于是他到县里的新华书店,买了《果树栽培与管理》《果树嫁接技术》等几样书籍,回到家认真学习研究,还在本子上做了很多笔记。
他也清楚,村里这块一百多亩成方连片的梨园,产的都是鸭梨。这是一个很传统的品种。可家家都是鸭梨,就没有优势可言。应该像书本上提倡的,选一些新品种进行高枝换头,生产出与众不同的果品,就能够在市场上占得先机。为此,他又找到县里的农林部门,打听现在好的梨果品种有哪些,在哪儿能买到接穗儿。农林部门的技术人员非常热心,给他推荐了大红喜、红宝几个品种,并告诉他石家庄的几处果园能买到接穗儿。
齐彭寿一向心思缜密,行事谨慎。因为自己是初次搞嫁接,带有实验性质,为稳妥起见,他乘坐长途汽车从石家庄买回了八十多株接穗儿,只在一棵树上进行了高枝嫁接。他仔细操作,把每一个技术环节都精心做到位,并保证水肥充足。结果嫁接成活率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七。
梨花飘雪的季节到了。齐彭寿围着自己秋天嫁接过的那棵老梨树转了两圈,看着上面的枝芽都悄然长出了新绿,泛着生命的光泽,他打心里感到自豪和兴奋。为提高其他果树的坐果率,他每天拖着高高的叉梯攀上爬下,伸胳膊仰头地用毛笔头给梨树授粉,一天下来,累得腰酸背痛腿抽筋,可齐彭寿依然哼着梆子腔,乐不可支。
这天早晨,一向早起的彭寿,因太过劳累起迟了。他是被院子里老枣树上“喳喳喳”的喜鹊声叫醒的。他从炕上坐起身,隔着窗玻璃看到了湛蓝的天空和娇艳的阳光。那温暖明快的阳光,照着院墙,照着大地,照着院里整齐的柴垛,照着被微风吹拂着的碧绿的枣树叶,也照着正弯腰撒鸡窝的娘齐杨氏。他感到这个世界一切都那么美好。他低头看了看身边还在熟睡的儿子,又看了看已经醒来的女儿和傻媳妇,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奶奶常说的那首童谣,便摇晃着大脑袋低声唱了起来:
明咧!小鸡下了棚咧!
老牛撅了尾(yi)咧!
一大家子全该起咧!
老婆子起来纺个穗儿,
老头子起来拾泡粪儿。
闺女小子嘻嘻哈哈像吃了蜜儿!
本来,童谣到这儿就完整结束了,可齐彭寿看着朝自己咧嘴笑的闺女福英,伸手刮一下福英的脸蛋,咯咯乐着又续了两句——
人家都说咱过不了,
咱是越过越有劲儿!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