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岁月，宛如齐栾集村北那悠悠远去的小白河水，悄无声息地流淌着。似乎是倏忽之间，时光就到了一九七六年。

       这一年，从开年伊始便大事不断，而且每件事都在人们心中引起巨大震动。人们有悲痛，有惊悸，有茫然，有欣喜，也有希望。用彭寿奶奶的话说就是，这一年过得可真不易，活像历了几世几劫，苦辣酸甜都尝遍了！不过还不赖，到了还真是有了盼头！

       说这话时，是这年的十月下旬，八十四岁的奶奶瘪着没有一颗牙齿的嘴，“吧嗒”着旱烟袋，满是皱纹的脸笑成了一朵花。

       奶奶很长时间没有这么开心了。奶奶的开心，是因为孙子齐彭寿的亲事终于撮合成了，婚期定在了腊月初六。而且孙女齐彭龄也将在年后的正月十六正式结婚。这即将到来的两桩喜事，让奶奶那一潭死水般的心境又泛起了快乐的涟漪。尤其是亲自做主为孙子彭寿定下了这门亲事，使老头子齐贤未竟的心愿最终得以了却，奶奶高兴地想起舞跳跃，想高歌欢唱。无奈岁数太大了，既跳跃不了，也高歌不成，就只能整天一朵花似的笑了。

       齐彭寿的这桩亲事是换亲，即妹妹齐彭龄到对方家做媳妇，对方家闺女嫁给齐彭寿。撮合这门亲事的，是当年齐彭寿第一次相亲遇到的豁嘴小浅。

       做了大屁股栾的填房的豁嘴小浅，是个很不一般的女子。到了大屁股栾家，她吃苦耐劳，理家过日子是把好手；还善良本分，待人接物也大方得体。在家中，她孝敬公婆，对前边留下的三个闺女也视如己出，疼爱有加。与大屁股栾结婚两年后，她生下了一个胖小子，一家人幸福和美。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小浅对彭寿一家人的宽怀友善、厚道仁义，始终心存感慕，对彭寿的婚姻也一直挂记在心。

       七月底发生的那场举世震惊的大地震，让小浅有了担当媒人、为齐彭寿撮合婚姻的机会。

       地震中，小浅的姑姑被倒塌的房屋砸死了。小浅姑家是距齐栾集九里地的大张村。她前去奔丧，结识了姑姑的小叔媳妇凤珍。有姑姑这层关系，便也以亲戚相论。按辈分，小浅喊她婶子。期间无意中拉家常，凤珍婶子便托小浅给自家的一双儿女留心合适人家。婶子说，俺命不济，生了一双儿女都不称心。儿子是老大，论个头，论脾气性格，都没得挑，只是左脸上有一块大大的青痣，连左眼带左额头也是青的。就为这，给他起的名字就叫青志，今年都二十七了，对象还没有着落，真是急死人！闺女青萍是老小，就更惨了，一落生就是个没长心的，痴傻得厉害。两眼无神，苶呆呆总像是入了定；口齿不清，说不出一句完整话；还不懂得饥饱，嘴里老是流着哈喇子。只是她知道拉撒，也会自己穿衣服，那脑筋相当于三四岁的孩童，勉强算是生活能够自理罢！倒是身段高挑，肤色也白，可那有什么用呢？哪个男人会娶一个这样的女人过日子？唉！婶子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似乎要把满腹的幽怨与苦楚全部吐出。叹息过后，婶子又说，俺也知道，婚姻这东西靠的是缘分，强求不得。大侄女，你费心给惦记着吧！

       小浅问了一句，婶子，那个青萍妹妹多大了？

       婶子忙说，五六年的猴，正好二十啦！

       小浅点点头说，行，婶子，他兄妹俩这事儿，俺肯定放在心里，有合适的马上牵线撮合。

       其实，听到凤珍婶子开始说起自己的一双儿女，小浅便想到了齐彭寿和齐彭龄兄妹俩。只是对齐彭龄能否中意青脸男人，她心里没底，因此她暂且没有声张。

       办完姑姑的丧事回到齐栾集，小浅就到了彭寿家，把青脸与他傻妹妹的情况对彭寿的爹娘和奶奶，详细说了一遍。最后，小浅又强调说，俺要是没记错的话，彭寿兄弟今年已是三十四岁了，对方那傻闺女才二十；青脸呢，刚好比彭龄妹妹大一岁。只要他们彼此不嫌不怨，那就算是合适的姻缘。只是有一样儿，怕委屈了彭龄妹妹。

       爹齐治平小声说一句，俺家彭龄那心比天还高，估计不会中意那青……没等说完，奶奶打断他的话，说，彭龄那儿不是个事儿！浅啊，你打听一下，那傻闺女有月信没有？问实了这事咱再说。奶奶的果决令人佩服，奶奶的话语，更体现出了令人不可置疑的权威。

       一听这话，小浅忙说，行，奶奶，俺这就让振乾用自行车驮着俺去，问实后立马来跟您回话！

       小浅匆匆离去了。奶奶拉下脸来，浑浊的两眼泛着严厉的光，盯着齐治平两口子说，彭寿容不得再拖了，再拖下去这一辈子就彻底完了！那女子傻不傻的无所谓，只要有月信，就能生养，咱就给彭寿成婚！你们难道忘记你爹死前是怎么跟咱们交待的啦？嗯？

       娘齐杨氏小声嗫嚅道，没忘记，俺爹说无论如何也要给彭寿张罗门亲事，不能让老齐家断了香火！

       爹齐治平也点头附和，对，对，俺爹就是这样说的！

       就这些？奶奶板着脸逼视着齐治平两口子。

       还有是说彭龄了。爹说彭龄自身的本钱大，意思是彭龄比一般女孩子都好！齐治平依然嗫嚅道。

       奶奶冷笑一声，说，你们是猪脑子还是成心忤逆你爹？你爹是怎么说到的彭龄？你爹的原话是：你们无论如何要想办法为彭寿讨个女人，不能让咱老齐家断了香火。你爹叹口气说，唉！难度是不小，好在彭龄是最大的本钱！——这是不是你爹的原话？

       齐治平两口子翻着眼睛想了想，不住地点着头，连声说，是！是！

       奶奶说，你爹的意思是明摆着的，必须给彭寿讨个女人成家，彭龄是最大的本钱，也是最后的本钱！那青脸个头高，脾气好，能干活，会过日子，和咱彭龄年岁也般配，这就齐了！至于脸上有青痣，那算什么大毛病？那《水浒》书上说的青面兽杨志，还是梁山泊的英雄好汉呢……

       豁嘴小浅当天就打听清楚并到彭寿家回了话，那傻闺女月信正常。于是择日在大屁股栾家让两对兄妹见了面。见过后，彭寿一家人的心思各不相同。彭寿奶奶同意结亲，而且催着确定婚期。彭寿爹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孩子愿意就行。彭寿也表示同意，他说自己就这命，能有个女人过日子就不错。彭龄始终沉默不语，但从她那悲戚的神色能看出，她是打心里抵触与青脸成亲的。

       对方凤珍一家人意见非常一致，那就是十分满意。尤其对彭龄这个美丽俊俏的中学生，喜欢得不得了，觉得简直就是遇到了天仙，能讨到这样一个女子来家做媳妇，有一种癞蛤蟆吃上天鹅肉的感觉，真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对齐彭寿，觉得虽然长得样子不如意，但他聪明伶俐又善良，把傻闺女托付给这样一个人，也算有了依靠。但看到齐彭龄的神态，青脸和爹娘心里直打鼓，唯恐高攀不上，落个竹篮打水。青脸娘就说，俺觉得咱们两家人挺合适，这两桩婚事也满丁对。闺女到了俺家做媳妇，俺们定会拿着当亲闺女待，进门就当家主事，一切说了算的……

       彭寿奶奶早揣摩透了对方的心思，就说，说的是，咱两家脾气对路，两对孩子结亲也是天意儿，今儿个这亲事就算定了！具体成亲的日子呢，着懂眼的好好推算推算，选出真正的黄道吉日。

       这话无疑让青脸一家人吃了定心丸。青脸娘看一眼沉默不语、暗自抹泪的齐彭龄，心里又像坐上了没底的轿，没着儿没落儿起来，就想，拢住老太太是关键！便满面笑容，冲彭寿奶奶说道，大娘啊，您这老太君经得多见得广，说话料事在情在理，孩子们的喜事全凭您做主，他们的福分也都仰仗您啦！转脸又冲彭寿爹娘说，二位哥嫂，赶明儿孩子们结婚的嫁妆，不用你们操心了，俺准备双份，既有闺女的，也有媳妇的！俺可不是显摆，俺就是觉得这样般配的姻缘天下难找，咱两家做亲家就应该是亲如一家，俺还在乎多准备一份嫁妆？

       ……

       以后的日子里，齐彭龄一直满腹心事，沉默不语，愁眉不舒，闷闷不乐。齐彭寿看在眼里，也无言相劝。他抽空便笨拙地骑着自行车到大张村青萍家，嘴巴甜甜地给青萍的爹娘叫着叔、婶子，用柳条、荆条为他们编筐、编篮，也用黍苗、高粱苗给他们扎笤帚、炊帚，还大胆地为傻青萍洗脸、擦口水。青脸一家人对这个前鸡胸、后罗锅，矮矮个子大脑壳的齐彭寿，看着越来越顺眼，感觉也越来越喜欢了。

       几次到青萍家与青志接触，齐彭寿觉得这个青脸的准妹夫，是个不错的小伙儿。除了半边脸的青痣让人乍一看不舒服外，规矩本分，心地善良，也精明能干。妹妹嫁给他，绝对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于是他给青脸出主意，让他也时不时到自己家去走动，陪奶奶说说话，给彭龄送点小礼物，以此改善印象，联络感情。

       青脸是个一点就透的聪明人。他先是给彭寿奶奶带一包槽子糕或是二斤漠河烟，陪着天南地北地聊聊天。后来慢慢地开始给彭龄带小礼物，什么花手绢，头巾，花布头，还有时兴的绣花鞋等等。有时赶上彭寿家出粪、垒墙头或是水瓮里缺水，青脸更是当仁不让，干净利索地把活干完、把水担满。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青脸不懈地努力，齐彭龄那颗冰冷的心慢慢融化了。到了十月底，终于确定了兄妹各自的婚期。

       腊月初六，齐彭寿欢欢喜喜地把傻女子张青萍娶进了门。青萍娘家为这个傻闺女准备了丰厚的陪嫁。齐彭寿对这个傻透了气的新媳妇，喜欢得不得了。过门后，他时常在一早一晚的时间，拉着傻青萍的手到村街上转悠，像是故意显摆似的。逢人便客气地问好，再介绍自己的新媳妇。人们从前面看，知道是齐彭寿领着媳妇；若只看背面，却像是比他高出一头多的媳妇领着一个半大孩子。有人看看一脸呆傻的青萍，对齐彭寿说，哎呀！彭寿，你媳妇长得恁白、恁高，真不赖！齐彭寿便笑着点点头说，那是，俺瞅着俺媳妇就跟那画上的仙女似的，倍儿俊！人们看彭寿一脸认真的样子，知道这话是发自内心的，便也点着头，送上一个笑脸。

       打从为彭寿娶回了媳妇，奶奶像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任务，整日乐不可支，身心俱泰。眼看新年就到了，她张罗着碾米磨面蒸馍，催促准备过年的一应事务。到了腊月十二夜间，一觉睡去，再也没有醒来，走得无声无息，无牵无挂。

       彭寿一家人安葬了奶奶，在悲喜交加中过完了新年。正月十六，妹妹齐彭龄也风风光光地嫁给了大张村的青脸张青志。

       日子又恢复了平平常常、琐琐碎碎的状态。晚上，齐彭寿早已不再去场院看守库房，用更多时间与媳妇厮守。他每天早上给媳妇穿衣、洗脸。每顿饭，都认真把控，既不让她吃撑，也不让她饿肚子，估计吃饱了，便不再让她吃。他还时时记着给媳妇增减衣服、喝温开水，甚至连媳妇的月信日子都记得清清楚楚，提前为她备好简单实用的卫生用品。他对傻媳妇周到温柔，体贴照顾得无微不至。两个月后，他发现媳妇的经期未见红，便兴奋得身体颤颤的，带着媳妇到北乡找到了已经九十多岁的冯先生。精神矍铄的冯先生，细细地为傻媳妇切了脉，高兴地对齐彭寿说，恭喜了大孙子，你媳妇是有喜了！

       齐彭寿一听，兴奋地蹦了起来，大声喊道，谢谢冯爷爷！掏出五块钱扔给冯先生，拉着媳妇便往回走。冯先生拿着钱追出很远，嚷着用不了恁多！用不赖恁多！齐彭寿回头摆手，都给您了冯爷爷……

       回到家，还没有进到屋里，齐彭寿就喊了起来，娘！爹！大喜事啊！俺媳妇有了！俺媳妇怀上了！哈哈哈，俺齐彭寿有后啦！咱老齐家有后啦！爹娘从屋里迎出来，就见齐彭寿两手舞着，身子扭着，在院子里唱起了《穆桂英挂帅》中丑角穆瓜的一段梆子腔：

穆瓜开言道，姑娘你是听！

回到高山上，急忙发大兵。

先杀宋天子，后杀杨延景。

姑爷坐天下，姑娘是正宫。

穆瓜为元帅，喽啰为先行。

坐之在，宝帐里，耍大刀，

你看我威风不威风！

那嗨，呼儿嗨！呼儿那嗨咿呀嗨！

那嗨那嗨咿呀嗨！

       齐彭寿得意得忘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