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奶奶为了齐彭寿的亲事，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终日焦心苦虑，冥思苦想，可谓绞尽了脑汁。

       她先是让娘带着彭寿到村合作社选了一顶学生蓝单帽，又买了黑色和毛蓝色两块斜纹布，到村里的栾荫亭缝纫社给彭寿做了一身裤褂。然后婆媳俩合作，为彭寿做了一双黑条绒面、千层底新布鞋。新鞋的鞋底差不多有一寸厚，快赶上唱戏的穿的厚底朝靴了。这身穿戴，成了齐彭寿相亲的专用“行头”。平时，这身穿戴是不上身的，他依然穿着破旧的黑色粗布棉鞋和黑色粗布棉袄、棉裤，头上箍一块脏兮兮的带蓝边的白羊肚毛巾。

       接着，奶奶又叫上彭寿娘，掰着手指，把本村二十岁上下的闺女从南到北、从东到西，过筛子过箩般反复排列比量了几次，实在找不出能跟自家这个前鸡胸、后罗锅，矮矮个子大脑壳的齐彭寿相配的人。婆媳俩相对无言，摇头叹息一番，彭寿娘还是忍不住跟婆婆说，娘啊，村里的闺女都码啦了好几遍了，人家都是好头好脸、好胳膊好腿的，谁能跟咱彭寿成家？摇摇头，又说，您老就别一厢情愿地瞎想了，省点心吧！

       奶奶一听这话，不乐意了，翻一眼彭寿娘，没好气地说，省点心！省点心！你就知道说这个。能省吗？咱彭寿要是潘安、宋玉般的人儿，还用得着花心思花力气去划拉？净等着别人家上赶着求咱了，咱还得挑肥拣瘦呢！哼！咱是那样的主儿吗？几句话，说得彭寿娘无语了。

       奶奶的心劲丝毫未减。她主动把外村嫁到本村来的那些个能说会道的媳妇，三个、五个的分拨叫到家里，拉家常、做针线、说说体己话，还时不时给他们做一锅香喷喷、热腾腾的“尜尜汤”吃，捎带着把为自己的残疾孙子找对象的请求说出来。她还许下诺言，孙子彭寿成亲后，给媒人的谢礼除了一条卡其布的裤子和一双平绒布鞋外，外加两斗麦子！

       进入腊月后，终于有人给齐彭寿提亲了。提亲的人是栾金榜的媳妇大白莲。大白莲是在一天晚饭后来到齐彭寿家的。她鼓着一张胖脸对彭寿奶奶和娘说，婶子、平嫂子，有件好事儿跟你们说说——俺想给彭寿说门亲事！

       奶奶一听，高兴得有些手足无措，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一把拉住大白莲的手，连声嚷着，哎呦！哎呦！哎呦！哎呦了三次才说，可真是大好事哩！他婶子，你坐下说！坐下说！扭头嘱咐彭寿娘，快，快给他婶子倒碗开水！又忙不迭地催问大白莲，他婶子，你快说说，是个怎么样的人儿啊？

       大白莲说，这不快“腊八节”了吗，今儿个俺回了趟严家务娘家村，看了看俩老人。听俺娘说，俺的一个远房侄女小浅还没有找到婆家，俺一下子就想到了咱彭寿……

       彭寿奶奶赶忙接过话茬，感激地点着头说，还是老话说得对，亲不亲，心里分；近不近，事上认。有劳他婶子总在心里惦记着彭寿了！你接着说，接着说！

       就听大白莲说，俺这个侄女吧，二十三了，身材可是没得说，心性好，有主见，还把家做活地忒能干。稍一顿，又说，这两头儿都不是外人，俺也不藏着掖着，俺这个侄女有点豁嘴。大白莲用手指了指自己嘴唇右侧，接着说，在这个位置，豁口不算大。就因这点儿毛病，才把婚事耽搁了。不然的话，孩子也有两个三个了。大白莲转动着那张大白脸，眼睛瞄着彭寿奶奶和娘问，你二位觉得如何？要是行的话，就让两人见个面。

       彭寿奶奶和娘对了一下眼色，奶奶笑着说，他婶子做媒还能有错？那闺女有点儿豁嘴算多大点事儿？碍不着吃饭干活，也碍不着生孩子养孩子，不是问题。咱彭寿那个样子不也是很大的缺欠吗？两人半斤对八两，蛮般配的；岁数就更不是问题了，比咱彭寿大三岁，正应了“女大三，抱金砖”的讲儿，挺好，挺好。

       大白莲又问彭寿娘，平嫂子，你呢？觉得行不行？

       彭寿娘笑笑说，俺娘说得对，听俺娘的，两人挺般配。

       大白莲看这婆媳俩没有丝毫嫌弃，还乐见其成，便痛快地说，这样的话，那明儿早起俺就回娘家村，把小浅叫来，在俺家叫两人见个面，互相了解一下。如果两人投缘，没意见，就安排正式订婚，彩礼的事咱随大溜，不许往高里要。大白莲觉得这桩婚事十有八九能成，她连彩礼的事都想到了。

       彭寿奶奶始终满面笑容。听了大白莲的话，翻着眼睛抬起头略一思索说，他婶子，你看这样成不？见面就在俺家，让人家闺女了解彭寿这个人儿的同时，也看看咱的房子咱的院儿，这样了解得不是更全乎点儿吗？

       大白莲点点头说，成成，那俺就直接领她到这儿。

       彭寿奶奶又说，咱们分头嘱咐一下，见面时让两人多说会儿话，聊细点儿，午饭呢就在俺这里吃，咱擀面条！

       大白莲连忙摇头摆手说，婶子，午饭就不吃了，头一次见面就吃饭不合适啊！

       彭寿奶奶却说，咳！有什么不合适的？就是两人不成的话，到了中午吃顿饭也是人之常情啊！你婶子俺还在乎一顿饭？

       彭寿奶奶太过热情。大白莲看天色不早，不想再争执，就说，婶子，吃饭的事再说吧！俺该家走了，明早儿还得动身回严家务呢！说着，站起身往外走。

       彭寿奶奶和娘相跟着送到院外。奶奶充满真诚地嘱咐道，他婶子，这事儿就全仰仗你了！俺跟你说，俺先前的话不会食言，将来媳妇娶到家，答谢礼一样不会少的！

       大白莲回头摆手说，婶子说这就见外了！你们回吧，明儿头晌见……

       回到屋里，奶奶打发儿子齐治平到生产队场院的仓库找到正在练字的齐彭寿，嘱咐他明天上午跟队长请半天假，在家相亲。齐治平说，这人儿是栾老师的媳妇、你莲婶子给提的，有点豁嘴，不是很严重。你奶奶说，讨女人成家，就是养孩儿过日子，只要人结结实实、能吃能干就行了，更何况咱自身的条件在这摆着呢，不能挑三拣四的。

       齐彭寿顺从地点点头。

       第二天上午，穿戴一新的齐彭寿在家里迎来了莲婶子和她的本家侄女豁嘴小浅。

       齐彭寿细细打量着莲婶子身后的小浅，见这女子身量高挑匀称，身穿粉格子上衣、毛蓝色裤子，两条齐肩的短辫透着利索干练。如果遮住右上唇那个难看的豁口，鼻子、眉眼倒也显得周正耐看。他不觉眼睛一亮，心下说，能讨这样个人儿做媳妇，是自己上辈子修来的福啊！

       小浅一见身着簇新鞋帽裤褂的这个比自己矮半截，前鸡胸、后罗锅、顶着一颗硕大脑袋的齐彭寿，不露声色地略一皱眉，马上又恢复了常态。

       奶奶和娘热情地把二人迎进屋，又把齐彭寿和小浅让进里屋，放下门帘，便在外间屋拉起了家常。边说话，奶奶边和面擀面条。大白莲一见，急忙阻拦，但彭寿奶奶态度坚决，执意中午留饭。大白莲实在拦不住，也就由她了。

       里屋，一对年轻人坐在炕沿上，之间隔着一小段距离。齐彭寿主动、热情、畅快，把自己能说会道的本领，发挥得很到位，没有让现场出现片刻的沉寂和冷淡。他先介绍了自己的家庭成员，又介绍了自家的大致生活状况。这期间小浅很少说话，只是轻轻点着头，有时嗯地应一声。看到小浅没有明显不耐烦的意思，他便详细地介绍起了自己。他从打小得病落下残疾说起，说自己跟爷爷学珠算，十岁时在白事账房双手打算盘得到众人夸奖；说跟爷爷学编筐编篮编鸟笼，十五岁时赶集卖筐篮与秋叔掰腕子一举取胜引起不小的轰动；说上学时既当学生又当先生，给同学们上珠算课受到老师、校长的赞许；说练写毛笔字，得到校长的肯定和鼓励；还说自己在生产队能挣到比一般社员要高的十二分工……他侃侃而谈，语速快慢有致，叙述繁简有度，语调抑扬顿挫，显得自然又真诚。最后，他看着小浅说，光俺瞎咧咧了，你也说说呗！

       小浅露出一丝浅笑，用衣袖挡住嘴，小声说，俺没什么可说的，俺这人没有你那么多的优点，倒是有不少缺点。便不再说话。

       齐彭寿心里泛起些许的凉意，还是鼓起勇气问道，那……那你觉得咱们能……往下……进行吗？这话声音低低的，有些没底气。

       小浅脸上依然带着浅笑，说，这是一辈子的大事，得容俺好好想想！你也一样，也得好好想想哩！今儿个就到这儿吧！说着，站起身往外踱步。

       彭寿奶奶见二人出来，赶忙热情招呼道，别着急，再说会儿话，马上烧火打卤，吃了面条再走！但小浅却没有停下脚步，冲大白莲说，姑啊，俺回去再考虑考虑吧，一辈子的大事哩！

       彭寿奶奶想伸手去拽，又觉得不是个事，便大声对大白莲喊，他婶子啊，咱说好的必须吃了饭的，快！快把闺女拉住！

       大白莲看到侄女小浅已经走到了院子里，心知拦不住，就说，不了不了，还是回俺家吃吧！又小声对彭寿奶奶和娘说，俺回去尽量劝劝俺这侄女，你们等话吧！便快步追赶小浅而去。

       望着大白莲和小浅远去的背影，齐彭寿、奶奶和娘满是失望。奶奶叹口气，小声嘟囔一句，他婶子说接着劝，兴许有希望……

       腊月二十三祭灶那天，大白莲回了话，说自己这个侄女跟彭寿不投缘……又说亲事好歹也定在了咱村，给大屁股栾做填房……

       转过年来的正月十六，是大屁股栾与小浅的结婚日。

       大屁股栾大年初一到彭寿家拜年，给彭寿奶奶和彭寿爹娘重重磕过头后，对彭寿娘说，婶子啊，俺结婚时您可得给俺铺婚床，您是儿女双全的全可人，俺等着享您的福泽呢！一旁的彭寿奶奶面沉似水，没有说话。大屁股栾走后，奶奶冷冷地问，你真的去给他铺床？

       彭寿娘看着自己的婆婆，笑着说，娘啊，那媳妇咱没落着，不怨人家大屁股栾啊。再说了，那闺女不愿意跟咱彭寿成家，也不是跟咱家有仇有恨，咱没由头跟人家闹生分了不是？怎能不答应人家呢？

       齐彭寿也说，俺赞成娘这话。奶奶，人家看不上咱是人家的自由，犯不着因这个心生记恨。

       奶奶拿眼翻翻儿媳妇，又翻翻孙子，无话可说。

       大屁股栾成亲那天，彭寿娘满面春风地给大屁股栾铺了婚床。她一边把大枣、花生撒向婚床，一边抖搂着被褥，口中念念有词，“这边抻，那边拽，闺女小子来得快……”把那些吉利话，合辙押韵地叨念着，把两床新崭崭、红艳艳的被子铺好。

       齐彭寿买了一张大红纸，认真裁好，精心写了一副婚联送到了大屁股栾家。就见大屁股栾穿一身崭新的黑色细布婚服，头戴一顶从校长齐贵臣家借来的黑尼礼帽，胸前一朵大红花，身姿挺拔，使得那两瓣肉墩墩、圆鼓鼓的大屁股更加凸显。他把婚联递到大屁股栾手里，双手抱拳，朗声说道，振乾哥，你新婚大喜，弟献上喜联一副，祝你和嫂子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大屁股栾一脸的喜气洋洋，拱手回道，太谢谢兄弟啦！双手展开，只见那喜联写的是：绿柳舒枝梅开二度；红桃笑口缘定三生。横批是：情深意长。

       齐彭寿和娘的宽怀友善，赢得了乡亲们的称道，更让大屁股栾和小浅两口子心生感佩。若干年后，豁嘴小浅最终为齐彭寿牵线成就了姻缘。这是后话，暂且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