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海建机场，请和鸟商量

冯永锋

看新闻，发现最近大连似乎在和三亚争夺谁是中国第一个真正的“海上机场”。从进度上说，大连似乎领了先，从卫星图片上看，他们已经快把向大海索要的土地都填平了，而三亚还只是在规划和报批的阶段。

其实大连也没有真正的领先。细数起来，香港机场、浦东机场、厦门机场，都曾经在很久很久以前玩过“填海游戏”。只是他们辩解说，自己不是在填海，只是在“填滨海地带”。或者说，他们填的全是大海，只是部分是大海，部分是大陆，部分是大海和大陆之间的过渡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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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所有的这些项目，似乎都没有真正地和公众商量过。政府各主管部门间的审批程序，由于其流程对公众极度保密，因此，几乎也只是走走过场，上一个主管单位把章盖了，下一个主管单位一定也顺势把章盖了。可能过去政府部门要盖章的地方多，几十个上百个，都其实都是流水作业，你方盖罢我登场，大家一起玩审批游戏。所谓在审批，在这些盖章的人看来，就是一个章连着另一个章的连续剧而已。需要的章盖美满了，审批手续就算完成了，申报单位就理直气壮了。

审批过程当然也会组织“专家评审”。但专家们可能比大红印章还听话，让在哪签字就在哪签字，让表达怎么支持就怎么支持，让哪个专家参加就哪个专家参加，让其帮政府保密帮企业保密他们就赤胆忠心地帮助政府和企业这样的主子们保密到永远。因此，无论是政府主管部门审批，还是专家评议，在中国，都沦落为一场又一场的程序游戏与贿赂游戏。

中国盛行两种文化。

一种文化叫贿赂文化，只要我对你的单位或者你主管的领域有所求饶，那么我就拿出一点资金来贿赂你，通过打开你的小窗而堂而皇之地通过你所主管的关卡。中国过去的资源控制集团习惯于处处设卡，本质上就是在拿资源换经济。行贿者其实比受贿者，是更为精明的投资行家。他知道在你身体上花出的“门票血本”，能够在巨大的资源列车上分得无数节好处，随时可以拿经济换资源。

另一种文化叫敲诈文化。一旦发现你比我弱小，你比我气场低，你比我更急需，你在别领域是大腕但在这领域是菜鸟，你在本乡本土轻车熟路但在我的地盘初来乍到，那么，不敲诈你、欺骗你、抢劫你、玩弄你，那么我就显示不出我的能力和水平。

敲诈文化与贿赂文化相得益彰、互相辉映。在中国，于是，每一个进入新领域的人，或者想在新领域有所图谋的人，如果不想受骗，那么就一定要行贿。

说这个是为了引申到接下来要走的程序。最近一些法律和政策确实是比以前严格了。比如说，2003年开始正式使用的“环评法”，确实是有规定，新的建设项目，要想获得各种橡皮图章的戳盖，要想获得专家组诸成员的签名，必须率先编制完成“环境影响评价报告”。但有意思的是，当环保志愿者向环境保护部、国家海洋局、辽宁海洋渔业厅、辽宁环保厅、大连环保局等部门申请大连海上机场的环评报告时，却发现，这些部门都声称自己没有审批过这个项目。

如果不是环保志愿者的申请通路错了，找错了门，要错了信息，那么，我们就可以故作惊诧地发现，也许大连的海上机场项目，可能至今仍旧是一个未批先填、未批先建的项目。三亚海上新机场的建设规划，现在也在信誓旦旦地说“处于筹划和申报阶段”，正在向国家海洋局报批。

但是，中国的环评报告至今至少有99%的都涉嫌造假。而涉海项目的环评报告甚至此前都没有进入过公众的眼帘，没有几个人向海洋主管部门和建设单位索要过环评报告，海洋主管部门和建设单位也不把公众的基本知情权放在眼里。在这样的形势下，涉海项目的环评，又成了弱势中的弱势，虚假中的虚假，伪造中的伪造，靠贿赂和敲诈完全可运营稳妥的一门“技术活”。想像一下，当一个有着宏伟雄心的企业，与一个有着宏伟发展蓝图的地方政府，一起幻想出一个超一流的发展计划的时候，他们发出的贿赂和敲诈的攻势火力将有多么的猛烈，他们的糖衣炮弹将有多么的密集。

在这样的形势下，国家海洋局会经得起当地政府配合机场股东们的“联合劝募”吗？涉海项目必须的环境影响评价报告，国家海洋局会走什么样的程序让公众充分地参与起来，与公众充分交流讨论，与公众充分对话和博弈呢？

最为要命的是，目前中国所有的填海工程，都没有与依靠这些“滨海地带”、“潮间带”、“泥质滩涂”、浅海湿地的各种生命体商量过。在人类的眼睛里，大家只看到其他的人类——虽然未必尊重其他人类的意愿，但至少会假装考虑一下——而依靠这些沿海滩涂维生的鸟类、贝类、沙虫、螃蟹们，他们的意愿如何得到尊重，他们的心声如何得到表达？他们的呼喊有哪本“环评报告”能够进行充分的展示？它们无声的请愿又有哪个建设项目会为其动容和放弃？

中国一些本土的环保组织，最近刚刚发布了“黄潮海潮间带几近消失”的调查报告。他们痛心地发现，在中国，整个的渤海湾，所有的泥质滩涂，所有的潮间带，几乎都已经被机场、港口、工业园区、旅游景区、海参养殖区、对虾养殖区所填平。也就是说，如果你是一只鸟，你要从俄罗斯往赤道方向飞，你沿着中国的海岸线，你可能永远找不到降落觅食休息的地方。也就是说，如果你是一只鸟，你所经过的中国，将就是你的死无葬身之地。你将在天空中因为过度饥饿而掉落水面，然后，被挖泥机卷走，被吹沙机扬起，成为填平大海的“一粒小沙子”。

按照科学家的研究发现，中国的东部海岸线，是全球鸟类的八大迁徙通道之一。每年春天，有亿万计的鸟类从南向北飞，边“加油吃饭”、歇息、嬉戏、成长、结群，边慢慢地靠近自己的繁殖场，青春期的家乡，在那里，求偶，结婚，孵化，育雏，在那里生儿育女、相夫教子。等到秋风起，白露为霜时，带着自己的一家子，慢慢地向南方迁徙。这时候，他们一定要路过中国的东部，一定要依靠中国东部海岸线的那些“泥质滩涂”维生续命。因为只有这样的滩涂、湿地、潮间带，才可能找到最丰富最可口最有营养的食物，帮助他们挑战和迎接数千公里的长途跋涉，顺利返回过冬的家乡。

但整个中国东部沿海，上至鸭绿江口，下至海南三亚，都在疯狂地填海造地。几乎可以肯定地说，中国百分之九十的泥质滩涂，已经被各种填海工程彻底填平抹去，压在沉淀淀的水泥块下，悄无声息。

想像一下，当一只鸟经过这样的海岸，他们发现十个饭店有九个已经倒闭的时候，他们的心会作何感想？他们该如何面对十个人挤在一个位置上吃饭的困境和尴尬？

因此，善良而纯洁的人们，善良而纯洁的“经济发展英雄”们，请你们在填海造地、填海建机场之前，和鸟类商量商量。你不需要学会鸟语，你也不需要随他们飞翔，你只需要到你所想要填平的地方，看一看那些滩涂上，有多少生灵在忙碌着延续自己的生命，你就会明白，你的事业，不仅仅维系在你身上，也维系在他们身上。你把这块土地占有了，填平了，抢劫了，对他们来说，就是等候迎接家园彻底丧失、栖息地永久毁灭、种群数量迅速下降的命运。

有很多凶险已经到达。勺嘴鹬全球不足200只，黑脸琵鹭全球不足2000只；就连我们引以为傲的丹顶鹤，全球数量也在3000以下。当所有的填海工程实施者，都期望把发展的机会留给自己，把保护的机会留给别人的时候，我们就惊奇地发现，中国的所有海岸边，大家不约而同地做一件事，就是在没有经得一只鸟同意地情况下，在一夜之间，把所有的滩涂都“移山填海”，争夺完毕。于是，对鸟类来说，饥饿和干渴同时来临，十只鸟只能剩下一只鸟，一只鸟只能留下半只鸟，半只鸟只能留下万分之一的骨肉。

鸟类不会说话，但公众、环保组织可以替他们代言。据我所知，中国至少有几十家环保组织，可以替这些“涉海鸟类”代言，可以替他们主张权益，表达情感，参与听证。

因此，无论哪一个建设项目，直填深海的或者只填“潮间带”的，无论是大连还是三亚，都请暂时放下你急冲冲的手续，减慢你飞速的步伐，坐在海岸边，和所有路过这里的、你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鸟，绵声细语地商量一下：这个海，到底该不该填？到底该不该我来填？古有精卫填海，今有海填精卫。不要让悲剧，在一个国家，同时在每一个点上都上演。至少，给鸟留一点点喜剧的空间。否则，他们真的要通通变为“愤怒的小鸟”。（2014.9.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