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可以被旅游吗

冯永锋

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喜欢旅游，当他们形容某个地方“风景如画”的时候，实际上是在承认，他们没有读懂这片风景之美，灵动而丰富的大自然，在他们面前，与一张静止、单薄的绘画没有什么不同。他们听不见风声和雨声，也听不见鸟鸣哇噪；他们看不到一支花如何在阳光下伸它懒腰，他们也看不到一粒水在混入小溪时是多么的兴奋。

再美的风景也是笼统的、表层的，被抽象化和快餐化的。大家不懂得细细的品味，更无法与大自然对话，因为，即使你是一个职业的游客，你的心也可能与你所看的风景间，存在着透明却极度坚硬的隔膜。一切都在你眼前飞舞，但你与一个丧失知觉的人没有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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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样的游客来说，走遍全球除了增加几张机票多睡几张旅馆的床，多吃一些不同地域的食品之外，很难得到充盈的收获。这样的游客更要命的是总是相信，美景在别处，美景在路上，美景在心里。

其实美景就在你的眼前，你可以触摸得真实，你可以听得清楚，你可以闻得真切。只要你撕下你与自然界的那层似无实有的隔膜，你会发现，你的眼睛一下子具备了穿透力，你的鼻子分得清香臭，你的手指触摸到了自然界的脉动。大自然的密码在你面前迅速地瓦解，你与大自然的所有草木鸟兽尽情地对话。

话可以从我的岳母说起，她自幼长着一颗热爱自然的心和一双生态旅游的眼睛。她这一辈子几乎都奉献给了厨房、洗衣机和地板，但是她的眼睛却总能看到我所看不到的自然细节。她指着楼下的那棵杨树说，你看，喜鹊去年就把它们前年筑的巢给拆走了，它们就在那住了一年，可能是嫌那在路边，树不够高壮，因此把巢材全搬到远方的一棵杨树上去了。它们拆巢拆得很快，它们搭巢也搭得很快。它们是些聪明的鸟，知道拆迁旧房子的建材比新寻建材要来得容易。它们的嘴和爪并用，每放上一根树枝，就跳到远处用眼睛不停的审视其是否合适。他们夫妇合作，一只忙于当建筑工，另一只一定帮助找吃的和放风，以免有其他的鸟趁忙乱来欺负伙伴。

对她来说，比喜鹊更聪明的鸟是麻雀。麻雀在平房时代，很机智地把巢穴藏在屋檐的缝隙间，当人类建起了高楼城市，麻雀迅速地找到了空调洞、路灯顶、烟囱口等处安居。我们住在十五楼，十六楼就有一家麻雀在那生活。她能够形象地描绘麻雀从地上衔一根小草上窝的那种笨拙象，也能够像看小品一样津津有味有欣赏两只麻雀为了争偶而打得死去活来。

麻雀在教幼鸟觅食的时候，亲鸟找到一粒食时，会故意挑在嘴中，让幼鸟们来争抢，以训练它们的准确率和速度。而喜鹊在教小喜鹊飞行的时候，先飞到旁边的一棵树上，冲着巢喳喳地叫，一会儿，小喜鹊们就探出了它们的脑袋，在巢前的枝条上晒太阳吹风抖翅膀；亲鸟飞到较远的一棵树上，喳喳地叫几声，小喜鹊一个俯冲，差点掉到地上——但是没有，仍旧扬起了身子，到了亲鸟的身边。亲鸟又赶忙飞到更远的树上，继续喳喳叫着，引导子女朝自己飞去。

岳母并不是一个经过所谓的专业训练的人，对于真正长着眼睛的人来说，无论你呆在任何地方都可以与自然亲密无间地对话，自然界在你眼前无比的丰富和性感。你简直想要多活五百年，为了欣赏这看不够的“生态美景”。

自然界是美貌的，但也经常是丑陋的，因为人类经常亵渎它们。2007年，北京的一些环保组织共同发起了“城市乐水行”，组织所有想要了解水的人，每周六沿着河湖去“走水”。河流有时候是臭的，河道有时候是干的；河流有时候是裸露的，有时候则是被压迫地路面下的。河床有时候沙土飞扬，有时候则水泥笼罩。这是水在人类干预下的真实形态。你只有看到这样的水，你才可能真实地理解水，才可能真正地与水对话。你的思想才可能因此而跳动，你的灵魂才会因此而受到震撼。一个懂得生态旅游的人，是要经受得起大自然的任何真面目，而不是有选择有逃避有隔绝有偏好。

成都观鸟会理事长沈尤，上大学时是一个通信系的学生，大学毕业后不到十年，已经成为鸟类专家和环境保护专家。对他来说，他到什么地方，没有什么鸟能逃过他的感觉系统。整个自然界是一部诱惑力无穷的智慧书，他怎么读也读不够。他成立成都观鸟会时，发了一个宏愿，要在2010年前，带动10万人观鸟；而2011年的时候，他又发下毒誓，要在2020年前，带动100万人观鸟。你要想生态旅游，不会观鸟，一定是个妄想。

你还需要认识身边的草木。著名的民间环保组织自然之友，一直有一个志愿者小组叫植物组，每年都会带领想要认识植物的人去认识植物。达尔问自然求知社甚至推出了“社区草木导师培训班”，告诉所有的人，其实你家楼底下，就潜藏着无限的生态风光，即使是人工草坪，也难以抵制本地植物探出顽皮的头。即使是园林花木，也仍旧有值得欣赏的人间胜景。

一个只会拿相机的人肯定不可能拍出好的风光片，拿相机和手机的手，应当还要会拿望远镜、显微镜和放大镜。如果你没有这些“器材”也没有什么关系，只要你睁开眼睛，蹲下身子，在你家楼前的草地上，看一平方米的土地里，生长着多少种植物，你一定会发现，它们像“天上的星星数不清”。如果你能够叫上它们的名字，那么你会更加惊讶地发现，它们跟你像兄弟姐妹一样亲。

2010年的11月份，黄河三角洲自然保护区举办了观鸟赛，为此，他们开放了保护区的核心区，允许所有的参赛小组进去观鸟。他们的这个举动引发了讨论，反对的人说，按照国际自然保护区的规则，核心区内不允许任何人类的扰动。但活动的主办方认，观鸟的人是最懂得珍惜鸟的人，他们的进入不仅不会惊扰鸟类的生活，恰恰会暂时满足鸟类被人欣赏的欢心。因为就像青草一定要被牛羊吃，天牛一定要钻树芯一样，很多鸟类，内心都怀着被人细细欣赏的渴望。鸟类如此，自然的每一个细节都是如此。可惜，人类不懂它们的心，把自己与它们隔绝开来，让它们寂寞了几十亿年。

生态当然是可以旅游的，但问题在，你有旅游它的能力吗？记住我的话，如果你不会观鸟，那么你不要不知羞耻地谈什么生态旅游、生态摄影——最多，你是“到生态好的地方去旅游”，或者到生态好的地方去摄影而已。如果你建设的生态旅游基地没有五十个人认识区域内所有的草木鸟兽虫鱼，你也不要不知羞耻地说，你建设了一个生态旅游区，最多，你是把良好的自然生态，给霸占成了供人游乐的游乐园而已。（2011.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