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京辉：一简单就善良了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你杀了儿子。”周遭都安静了，只剩下黄渤饰演的福贵跪倒在布满沟壑的舞台上，大声地喊着，手中的青筋凸起，一遍遍地喊，一遍遍地摔着盛满水的矿泉水瓶。舞台的灯光照在他身上，佝偻的身躯，破旧的衣服，苦不堪言的表情。于是，台下很多人都落泪了。孟京辉的话剧新作《活着》，全国巡回演出抵达了上海。

孟京辉准备排《活着》的时候，余华想想都知道“那家伙一定不会按照原著来排”。结果，话剧出来，这是所有《活着》被翻拍成影视作品中最接近原著的。所以，余华看完哭了。

死亡一直伴随着《活着》， 福贵身边的人全部非正常死亡。孟京辉把十次死亡全部残忍地原样照搬，但他觉得必须得这样，“我觉得就应该面对人性中残忍的部分，把它们拿出来了，不能抛弃，甚至我们也不愿意抛弃，就搁在那，就展示出来了。”死亡就像是面镜子，随时映照着生活、生存、生命。孟京辉在一次采访中说，“我觉得每一次我一想到死，人就会特别善良。”

当记者再次提及这个问题时，孟京辉说，“人有时候就这么贱，当你面对一个临死的人的时候，你看到他，你的内心会有一种能量的传递。其实这种能量是在心里挤压着的，它一直存在。看完《活着》以后，出去你肯定就不想杀人了吧？我希望这个戏的观众走出剧场，真的能激发他内心善良的能量，能让人产生悲悯的幸福感，我觉得其实是一种能让人继续活下去的伟大力量。”

善良就是什么都能放下

袁泉饰演的家珍走出来，说：“春生，你要活着。”春生点了点头，灯光照着家珍白净的面庞和春生一张不愿再生存下去的绝望的脸，突兀得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春生转身离去，家珍站在背后哭喊着：“你还欠我们一条命，你就拿自己的命来还吧。”这喊声荡气回肠，给人以活的希望。但不久之后，春生还是自杀死了。春生的儿子曾要了福贵家儿子有庆的命。这时，福贵家已经全然放弃了恨，只希望春生能活着。

“人一到死，就会特别善良。”孟京辉挥了挥手，“活着比较复杂，太复杂了！又有欲望，又有憎恨，太多了，但你到最后要死了、活着面对死亡了，你就没法比较，你跟谁比较？跟老天爷比较？没法比较，那你就变简单了。一简单就善良了。”

“2008年的时候我有了一个剧场，还有两拨演员，20多个，天天排戏，我北京排完了以后，还到外国去演出，很好，我觉得我已经满足了，够了。但是我后来跟一个朋友聊天的时候，他跟我说，当别人问你想要什么的时候，你首先要知道，你什么都不需要，我觉得我的剧场可以没有，我那么多观众可以没有，我不用保持它，所以说我现在在想，有的人说是聪明，有的人说是与时俱进，有的人说是你的质感在变化，但是有一点，把自己当一个小学生，你什么东西都不懂，你什么东西都可以失去。”

于孟京辉而言，什么都能失去就是简单。

“而善良是什么，善良就是什么都能失去，什么都能放下。”

“我的小孩在四五岁的时候，我要，我要，都可以要，但是你观察一个老头，老头快死之前的时候，他什么都要不了了，他抓住他自己的温暖。而我现在就在这个小孩我要和要不了之间，我觉得都是过眼云烟，你要的先锋意识、先锋思想，过眼云烟，跟你的身体有关，跟你的荷尔蒙有关，跟你的状态有关。到最后的时候，所谓商业这些钱、名声这些东西，一样过眼云烟。怎么办呢？我觉得爱谁谁，当你的身体病的时候，你不可能是积极的，当一个人身体特别强壮的时候，他的状态和病的时候是不一样的。

 “你什么都可以不要，当你什么都不要的时候，可能你会有一些豪迈，你可能才回到自己内心中去。但是你也可以感谢这个时代，但是你感谢这个时代的同时也要怀疑这个时代，这个时代所给你的物质，这个时代所给你的精神，我觉得都要怀疑，比怀疑物质更重要的还是要怀疑精神，这种大众精神，所谓这种美好，可能要怀疑一下，这是我简单的思考，没想特别清楚，可能要继续思考。”

能够善良面对社会就是幽默

长根看着福贵笑，笑着笑着眼泪掉了出来，他说：“少爷，我没有帮你的力气了，有你这份心意我就够了。”说完长根就要走，福贵和他娘死活拦不住他，他说：“你们别拦我，往后我还要来看你们。”长根在福贵在打工一辈子，福贵赌钱赌得倾家荡产，长根也无家可归，但是他不想麻烦福贵。看着长根饱含着泪水，离开舞台，台下一片抽泣声。

“人的最根本还是善良的，不论贫穷与否。长根在最落魄的时候都不愿意麻烦福贵家，这是中国人骨子里的东西。”孟京辉说得很淡然。

“其实中国传统的价值观，还有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像长根对福贵这种尊重也好，善解人意人好，这些东西都藏在你的身体里面，这些传统的东西都有。到今天社会也不会变。”

孟京辉说罢，挑了挑眉，“虽然我们也经常发现，我们随着这个社会的变化，我们变化了以后，我们变成了之前反对的人。会觉得很可怕，但我觉得骨子里的传统东西不会改变。”

“你看人家穿T恤，我穿衬衫，咱们都受外界的表面影响，但是你的身体，你的头发，我的眼睛，我的脚指头，跟老外不一样，肯定不一样，你的内在都不一样，外在的东西怕什么？不要怕。”

“从我个人本能来讲，我是喜欢享受传统价值下的生活质感，家庭伦理的这些东西我还挺喜欢。比如今天上午跟我的小孩在游泳池游泳，我觉得就挺好的，我不能说跟我9岁的小孩探讨哲学，但是有时候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全部的信息包围、信息爆炸、信息串通的时代，你也没办法，说实在的，我也没办法，但是让我们都回到长袍马褂，也不太恰当，不太可能，所以想可以，但是我们只能面对。在同一个语境下，我们出我们自己跟别人不同的一个牌。我觉得可能好一点儿。”

孟京辉好长时间不看报纸，但记得有一次坐飞机打开一份报纸，觉得立刻被负能量包围——伊拉克、黑车司机、杀人犯……“我当时一想，我凭什么遭受这种袭击，让我的心情极其不好？后来我一想，你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不能无视这些人类的悲剧，人的各种无奈举动；一种强烈的、暴虐的、愤怒的毒素弥漫在空气里边，弥漫在信息里边，浸染着你的思想和思考方式。你还得继续生活下去，那怎么办？做到真正意义上的乐观和幽默，我觉得能够善良面对社会就是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