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如此地感谢长沙

那里有如一潭深水

间常回去

随便掬起一捧

足以润泽我自己的园地

杨福音：湖南长沙人，现居广州。国家一级美术师。他倡导“高雅的艺术，平民的姿态”，2006年在长沙设立杨福音艺术馆并长期免费对外开放。2008年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中国近现代名家画集·杨福音》，是湖南继齐白石、黄永玉之后出版《中国近现代名家画集》的又一位杰出画家。

杨福音：艺术的姿态是平民

采访整理 王颖娇 口述 杨福音

只有在家乡，才能感受春去秋来

人为什么会留恋家乡。不是家乡好不好的问题，而是因为留恋才会觉得它好。为什么留恋才是关键。你说因为从小在这里长大，家人都在这里，这是共同的，却不是独特的感受，还是无法让人感同深受。

身体在家乡永远会有很敏锐的感觉。

住在长沙的时候，春天里刮着南风，室内的空气湿润黏人。晚上坐在家里，有时候你会突然感觉到，也许明天会刮北风，这种潮湿的感觉会消失。

夏天傍晚走在大街上，会突然下起暴雨。你看到大而密集的雨滴在路灯的光晕中斜穿过去，心中就会陡然产生凄凉的感觉。

到了晚秋的时候，如果可以在乡间小路散步，脚边田里枯萎的禾苗会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白气，心里就会有种感触，快要过新年了。

到了快过年的时候，长沙就有一种习惯，每家每户的女人们都挽起袖子，撩起裤脚，在大盆子里洗被子，用脚踩，太阳不暖和却一身冒着热汗，手和腿都通红的，非常漂亮。你看到这个就会感觉到要快年了。

这些东西归纳起来就是家乡情结。它引起的这种喜悦哀愁，就是来源于气候在你生理上的反映，然后引起情感的变化。这些所有的感受，到了外地就会通通消失。人之所以爱家乡，最根本的原因就是气候。钱穆说，气候决定一切。扩大来讲，一个社会的变动，一个民族的形成，最根本的原因都是气候问题。你到外省去过中国传统节日。会不会有过节的感觉？肯定没有，不可能有。你在生理上都不会感觉到节日的气氛。虽然有一样的风，一样的雨，一样的树，一样的过节方式，但这种感觉就是不会附着到你的身上。

现在的情绪都来自儿时的深刻记忆

小学的时候去岳麓山春游，兴奋之情真是无法表达。那个时候过湘江还用轮渡，好大一艘船，船沿边绑着好多汽车轮胎，船头吊着拳头粗的麻绳。船要靠岸的时候，船上的人就吹哨子，岸边的人就扯绳子，绳子从水里拎上来湿漉漉的不停滴水，中间还系着一根红领巾作为警示标志，我们小孩子就喊着挤着要下船，极其不规范，但是好玩极了。

班里出去搞活动，老师就发动物饼干给我们。有时候，会分到几块连在一起的，也不吃，就藏在口袋里。小朋友之间还相互比较，看谁连在一起更多。那个时候，哪里有小学生去岳麓山体验祖国美好河山的，还不是小孩子那点事儿。在山上看到洞，明明脚一踩就能触到底部，还伸着脑袋翘着屁股往洞里瞧，看是不是蟒蛇洞，有没有蟒蛇出没；在白鹤泉，就用手去舀泉水喝，看白鹤会不会来。

这些家乡的一点一滴，就像营养品一样滋养我们长大。现在再把这些美好的记忆写出来、画出来，就是很好的文学艺术作品。我们现在谈楚文化的瑰丽、神秘，都是理论的东西，真正打动人的是小时候留下的深刻体验。所以有一句话叫“过成年人的生活，实现童年的梦想”。每个人长大了做的事情都是去实现童年的梦想。一个城市里面有很多的集体情绪，这些不是规范的东西，很松散休闲，但是有意思。我去广州的时候已经50岁了，不可能再像小孩子那样感受了。

家乡情结决定了作品风格

湖南的气候，冬天冷得要死，夏天热得要死，也造就了湖南人的性格。湖南人要么就显得很保守，要么就显得很革命。这跟四季分明的气候一样。湖南人喜欢热闹，哪里热闹往哪里去。说话也是走极端的，有点言过其实，并不是湖南人喜欢讲假话，而是湖南人就是这种风风火火的性格。广东就只有春秋两季，四季不分明，所以广东人的性格也是黏黏呼呼的，不多管闲事，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什么样的气候决定了什么样的性格，也决定了什么样的作品。南唐后主李煜，国破家亡之时才写出了“春花秋月何时了”的词句，这是别人无法体会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空泛其身”，必须让你体味到这种心境。

想我们搞文学艺术的人。就应该直接体验。现在我们体验生活有很多障碍，其中最大的障碍就是经验性东西太多，别人的东西太多。我以前住在长沙的时候最喜欢看月亮，但现在的人很少会去看月亮了。现在的生活节奏如此之快，每天上班下班，匆匆忙忙，谁还有心情去看月亮？社会影响了我们与自然界亲近的机会。就像现在，我们感觉天气变凉了，但是天气预报说气温不低，你可能就会觉得不冷，科学技术就是这么直接的东西。最原始的哲学都与自然有密切联系，所以哲学有时候是最能打动人心的。

人会有这种敏感，否则会很麻木。我们说起家乡，就说家乡好，家乡美，实际上它并不是这样的。一个城市所形成的特色绝对不是政府行为，它是一方水土养成的，有点莫名其妙。

记者手记：长沙烈士公园年嘉湖畔，一座白墙黛瓦的小楼安静地倚在那里。偶尔几个人进出小楼，步履闲时，怡然自得。这是杨福音老师的美术馆。如果不走近它，很难想象在一个人流如织的公园里会藏匿着这么一间雅致的画作陈列室。

在艺术馆的二楼，我们见到了古稀之年的杨老师。在广州居住了二十多年，杨老师乡音难改，用纯正的长沙话招呼着我们，还建议就用家乡话采访，说这样亲切。既然谈及此处，我便问起杨老师对长沙和广州的感情有何不同以便引申其他问题时，杨老师竟一本正经地说：“这个话题有意思，今天我们不谈别的，就谈家乡情结。”

我一时深觉诧异，是什么样的感情让眼前这位老艺术家会对“家乡”的话题兴趣更胜于他的艺术事业。但不可否认的是，当我合上采访本那一刹那，我知道自己准备的其他问题没派上用场也毫不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