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意的独处
——阅评《千家诗》第一首:程颢《春日偶成》
原诗如下:
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
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
程颢,字伯淳,湖北黄陂人,人称“明道先生”,是北宋理学的奠基人。
《宋史·程颢传》位于列传第一百八十六道学(一),他排序第二,上承周敦颐,下启程颐。周敦颐乃其师,程颐乃其弟。可惜,程颢似乎比其师其弟都略逊一筹。以文名看,他的诗文创作大概远没有老师周敦颐的《爱莲说》名气大;以气节看,他所谓“厌科举之习,慨然有求道之志”的坚持也全敌不过弟弟程颐“年逾五十”仍“不求仕进”的记录。幸好在这部《千家诗》中,他的《春日偶成》位列榜首,拔得头筹,多少能为他找回一点平衡。
在《春日偶成》中,开篇的“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似乎只是例行公事的场景交代,其目的,不过是为了烘托“偷闲”之趣。但“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则可以串联出中国诗歌创作中的一系列有趣现象,我称之为“刻意的独处”。
请特别注意“时人不识余心乐”一句,显然,程颢将作为自身的“余”,独立在了“时人”之外,“时人”不仅指“当前的人”,更隐含着对群体的象征,而“不识余心乐”则将自己从“时人”的范围中完全独立出来,以显示他对生活乐趣的独享与独解。
可是,以上写法,却并非程颢独有。在我们所熟知的《醉翁亭记》中,欧阳修也曾高唱:“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将“太守之乐”从作为群体的“人”中独立出来,不是与“时人不识余心乐”如出一辙吗?而范仲淹在《岳阳楼记》里的那句千古名言,我们就更加耳熟能详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将自己独立于“天下”之外,无非是想凸显自己的见识高远。
让我们说回诗歌本身。随手翻翻《千家诗》,这种将自己与旁人、乃至天下人对立、独立起来的例子,也不缺少。在《千家诗》中,有一首《题屏》,是北宋诗人刘季孙所作,其中有一句“说与旁人浑不解,杖藜携酒看芝山”。细读之下,这“说与旁人浑不解”与
“时人不识余心乐”不也十分相似吗?
可是,细心的人也能发现,除了范仲淹那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有一种从时空上将自己独立起来的意味,程颢的“时人不识余心乐”也好,欧阳修的“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也罢,抑或是刘季孙的“说与旁人浑不解,杖藜携酒看芝山”,都只是在一种共有时间状态下将自己与他人区分开来,意境高低,一望即知。
这让人不禁想起初唐陈子昂的那首名作——《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如果说,范仲淹在“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中所创造出的“独处”时空跨度较小。那么,陈子昂所经营的“刻意的独处”则将时空距离拉至古今、天地之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似乎茫茫宇宙,只剩下陈子昂一人了。这首诗,又让人猛然想起《楚辞》里一首隔绝时空的独处之作:“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而同样是来自《楚辞》里的名作——“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相比之下,不过是将自己独处于“举世”与“众人”之外,缺少时空的跨度,意境自然逊色不少。
由此看来,诗人在诗歌里创造“刻意的独处”,一般有两种方式:
一种是将自己独立于现时之人与周遭之人外,如程颢的“时人不识余心乐”、欧阳修的“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刘季孙的“说与旁人浑不解,杖藜携酒看芝山”、《楚辞》里的“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无非是为了显示个人志趣之高邈。
一种是将自己独立于古今、天地的时空断层中,如陈子昂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楚辞》里的“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如此对照,如此“独处”,于哀者而言,更显其悲寂;于志者而言,更显其苍茫。
两者相较,后者旨意更显高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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