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谈逛街时,我谈些什么(一)
(2012-09-07 14: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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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有段时间,我的购物欲以排山倒海之势掠过此起彼伏的大街小巷,掠过光怪陆离的广告牌,掠过线条突兀的倾倾大厦,片甲不留地摧毁了一切关于爱和承担的游行,撕碎一切关于节制和德性的海报,刮倒了好大一片绿茵幽幽。那的的确确是我人生中很诡异的一段时间——我的内心在孱弱中摇摇欲坠,而恰是购物欲支撑起了我偃息的灵魂。
有一天我在美国某郊区的购物中心里走走停停。我爱过廊里阿谀的假花,我爱远处传来的若无其事的轻音乐,我爱每个店面门口的巨型广告,我更爱广告里的模特,模特脸上塑料质感的不可一世让我脚下生了根,生根于经粉饰过后的旋律昂扬的消费主义土壤,而通畅空气中弥漫的混合香水味为其洗刷了所有罪孽。
此时,我身上一个购物袋还没有,我的钱包还算饱满,我有许多许多物品要买,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一切可能性的花朵还含苞待放,一切都还在期待中,我浸淫在飘然的欢快中!
在太多时空里,我是无关痛痒的卑微角色。可在这里,我是当仁不让的主角。让我脚下生根的购物中心是我的世俗性舞台,更是我的精神性战场。有人说消费是最肤浅的活动,也许如此,可至少不像知识那么肤浅。对我来说,只有定力不够的胆小鬼才要对消费避之不及。世上真正的玄机在于看似一马平川的事物,如同世上最可怖的危险藏于温热的平庸中。
我简直是这个发达购物中心里的抒情诗人。
I.
这件银色的裙子有着最优雅的剪裁,隐约勾勒出臀部的曲线,料子的光泽温润细腻,若配上雅致的珍珠项链,那简直有杰奎琳肯尼迪的二流神韵。我在镜子面前流连,摆弄着裙子上的小纽扣。我深知自己长得不起眼、身材不好,并不知自己也可以拥有如此脱凡的一面。这个世界上,物质能给人带来的非物质性变化真是令人乍舌。假如那天我是穿着这件裙子见到H的呢?
见到H的第一面,是我疲于奔走于会场帮人安排用餐的时候。那时我的样子实在太过萎靡。发梢刺喇喇的,线头未净的衬衫像是从十元店里淘来的,笨拙的圆头鞋传递着我人生中积累下的尴尬,鞋头上的花有种弄巧成拙的违和感,尖叫着我拙劣的品位——那天明明是我那双名贵的尖头鞋临时退休,那天明明是我第一次因为没听见闹钟而没有在出门前好生穿衣打扮,可那天偏又是我第一次遇见H!
H没有看上我。我之后约过他几次,他礼貌地应付了我。我之前并不是没有交往过比他优秀的男人,在那样的男人面前,我确保自己形象完美。他们都说,我是个精致神秘的女人。你们是不会相信的吧,这个世界上,物质能给人带来的非物质性变化真是令人乍舌。这并非我的幻觉。
所以,假如那天我是穿着这件裙子见到H的呢?他看我的眼神中会多出几分欣赏,又会多出几分欲望?我若能和他约会一次,我又怎会搞不定他?
人们要问,女人,为什么要用外部世界的力量来获得幸福?我要用胸腔中最深的激情嘲笑这些幼稚的五十步笑百步的人们。没有了精致的圣袍和宏伟的教堂,神父的神圣又要被剥夺几层;没有了西服和故作其事的办公室,某些比水管工更费精力的金领职业又为何能让人向往?没有了自由女神和金字塔,美国和埃及的旅游产业又会损失多少利益!人类文明又会损失几分光彩!
人们嘲笑我被物奴役了,可谁又有力量摆脱物的力量!人的成分中难道不包括脂肪、蛋白质、和碳水化合物!那个浑然天成的、不经一丝雕琢便能引得众人侧目的女人并不存在。比此机率更高的,恐怕是肩负着编织袋行走在城市江湖的农村妇女。在我心目中,她们才是浑然天成,她们并不比我丑,可惜无人欣赏。“本质”这东西,从来叫好不叫座。
给我时间,我便能从美学的角度、人性的角度、经济的角度、甚至社会公平的角度捍卫我欣欣向念的这件裙子。
可惜,我并买不起这件裙子。我悲哀,我无法为能让我闪光的裙子、能让我高于我的裙子而买单。
裙子是一种形式,而这件能赋予我气质的裙子是一种具有精神性高度的高级形式。我们需要为高级的形式买单,如同我们需要为能办事的顶级茅台买单,如同我们需要为能保护艺术传承的昂贵油画买单,如同我们需要为能保证公正的成本极高的政治形态买单。
可惜,我并买不起这件裙子。我钱包中的钞票是有限的,我的信用卡额度也是有限的。资源是有限的,经济发展是有限的,自然资源更是有限的。事实如此简单,可大多数人不肯接受,于是穷尽自己的资源来追求并不属于自己的事物,就如同眼睛发红的女人会花一年的薪水买一件并不在自己阶级之内的物品,即便是买到了也被别人当成赝品;就如同被成功病烧得全身发红的男人要追求一个并不在自己能力之内的吸金工作,即便投机到了也被位高权重的人当成被利用的狗;就如同一个国家非要烧树熔铁来实现现代化,即便实现了也是自欺欺人的海市蜃楼。
哦,我听说那个时尚芭莎的主编确实花了一年的时间买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LV包。我曾嘲笑这个主编,现在看来,她才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企图用物质的力量改变人生格局、挪动乾坤、爬上了社会的阶梯、拨动了众人的励志神经。孜孜不倦、可歌可泣。
我敬重那份烂漫的、燃烧的购物欲,可我更敬重在欲望与选择之间磨练出来的那份智慧——恰是有限的经济能力彰显出了逛街的艺术。所以,我还不打算为这件裙子赊账。近期内,除了H,还无人有足够的高度赏识这件裙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