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你、我、和A在我家公寓里一起喝小酒。本来我想喝完公寓里上次剩下的苏格兰威士忌，但A是个矫情的人，说如果威士忌里没加硕大的圆冰，就不喝。你说我也是个矫情的人，如果不点上香，闺蜜局便不欢。A说你也是个矫情的人，如果你的约会对象家中没有气泡水，你便会觉得，他家里怎么能没有气泡水呢？

三人大笑。大笑中有自嘲，大笑中有真相。

矫情是现代病之一，而我们把矫情的精神体现得淋漓尽致，为的是把我们有限的精力投放到增添生活趣味性这件事上。人生精力若只能被用于感官享受上的精分细化，以在无意识中影射社会阶级和补足空虚精神，实属无奈之举。可让我们想想，在“非这样不可”的生活态度背后，除了追求趣味性，还有什么？如果选川菜或粤菜没有区别，选新世界或旧世界的酒没有区别，那为何选北京或上海有区别，为何选这样或那样的人生路有区别，为何选这样或那样的男人有区别？我们都是最怕拿五十步笑百步的人，所以我们要尊重“非这样不可”的生活态度，哪怕这样的态度有时会容易触礁，滋生成矫情这种现象。

我们喜欢严格控制自己的生活形式，因为熟悉和精确的形式会给我们安全感，会给我们熟悉和精确的自我认知。让千金小姐穿戴流俗的首饰如同把她们丢进人群让她们做流俗的工作一般，久而久之都会让她们从根本上动摇自我观念。所以，整个社会一边讴歌“品位”（或：选择什么样的生活形式这一能力）一边鞭笞“装B”（或：希望学会选择什么样的生活形式这一能力的愿望），实在是一个蛊惑人心的谎言。前者有资本，后者无资本而已，两者不分高低贵贱。

你说，生来高贵的人确实有，目测在现代人群中的比例大概是0.0001%。那些人出于业力和根性能够不被形式迷惑，即便一辈子刷马桶，也有强大的小宇宙告诉自己，自己的存在完全成立。再换个比方，如同一个大胖子不需要通过外表上的经营来获得外表上的自信。但我说，这些都是得道高人，不具有借鉴意义。做为我们凡人，还是先努力减肥，再告诉自己是个美女吧。 

感情问题更是如此——选择什么样的男人，如同选择什么样的工作和什么牌子的气泡水，意味着什么样的自我。那些对男人有着良好“品位”的女人，正在严格控制着自己的感情形式，屏蔽关于自己不想知道的自我。如果嫁的不是多金靠谱男，那我岂不是只能在生活的其他方面试图证明自己的聪明美丽？如果男友的工作不够稳定，那么如果有一天他失去了好的生活，我岂不是要面临考验？你说，骨子里，我们都怕玩那个“如果事情是这样的我们会怎么样”的游戏。

所有关于“爱”的命题都被转换为“爱的品位”问题，即选择恰当高档的感情形式的能力。

感情形式和生活形式一样，在当今社会里都带有商品的性质——买的是安全感和舒适感，而所需要花的钱是吞下黑客帝国里的蓝色药丸，让自己沉浸在一场关于自我认知的幻觉中。

这些女人深知“爱上不该爱的人”的后果。这个不该爱的人可能让她们被迫接受曾经清高的自己也会是一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偶，也会是一个因为嫉妒而甄嬛传的人，也会是一个为了财产打得头破血流的人；但也有可能，她们会发现曾经自私任性的自己也可以拥有伟大的母性，也可以为了另外一个人而在去每天挤高峰期的地铁，也可以发现自己沉寂多年的躯壳里还寄居着不死的浪漫。

可是，有升华的可能性，更有堕落的可能性。这太危险了。

这让我想到《黑暗的心》里的Kurtz船长。这个人物在《现代启示录》里面多少是个正义的离经叛道者，可在《黑暗的心》里他是彻头彻尾的因为接触了原始非洲从西方文明堕落下来的人，在异族人的拥护下做起了人神。Kurtz之前被熟知的各种社会文化和规则灌输，并且控制了自己的生活形式，活在“非这样不可”的满足中，于是自以为很了解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但置身于文明的荒芜，也同时置身于形式的荒芜，再看看自己，发现什么都没有。面对茫茫荒野，Kurtz发现自己之前的高贵和尊严如同千金小姐身上的钻链一样是被堆砌出来的人造产物。在恐慌中，自我不成立，于是堕落成了必然。

可我坚信，只有当所有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以后，人走在钢丝上，意义才能被找到或找不到吧。其实非洲作为“黑暗之心”只是一个象征，谁没有欲望通过“他者”探索心中最神秘的能量之源呢，哪个女人又不想通过男人来追寻关于自我的真相呢？可如此危险的地方，如果不绝地重生，便是永恒堕落。我们喜欢危险带来的刺激，却不能承受危险带来的代价。所以，我们在屏幕上看升华与堕落的种种可能性，然后在现实生活中通过努力过上最靠谱的人生来确保自己和升华与堕落绝缘。

所以，大多数女人选择远离非洲。她们把自己囚禁在两性世界里的西方文明社会，她们选择了对男人有“非这样不可”的态度，她们蜷缩在自己又靠谱又值得爱的安全中终其一生。 另一些女人将自己置身于炙热的荒漠，眼看着“自我”在自我面前熔化，直到真相的核露了出来。

或者，没有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