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物题名:冯骥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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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女人和三叔结婚时,俊白得似一只白野兔正在迅跑时射出的一道白光。她那长长的两条辫子在那浑圆的极有韧性的臀边来回摆动,把个窈窕的身段摇得比飘逸在山头上的白云还招惹人。
那时候奶奶总是眯缝着眼睛,大咧着嘴,俨然以长者的姿态看三婶在厦房里扫地、做饭。每逢这时,三叔总是抱了旱烟袋蹲在门口,大口大口地吐着烟团。到了夜晚,三叔拖了一张凉席去外面睡觉,奶奶就叫了三婶到她的堂屋睡。
三婶脱了衣裤,身着白色的短衫短裤,一倒下身就“咝儿咝儿”地到了睡香树下。奶奶却睡不着了,静静地守坐在三婶跟前。
星星极密,繁繁点点,天空像春天里一蓬缀满槐花的树呢。这树是从大开着的木窗间透进来给人感受的。于是,奶奶就嗅出了香喷喷的槐花来了。“咝儿--咝儿”,这香气却是睡着了的三婶呼吸出来的。奶奶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激动得颤抖的手,轻轻拂去。那万般的爱顺着手的触摸便传导在三婶圆滑且光泽照人的胳膊上,以及流水样的发辫间。奶奶的眼睛里一片银光辉映着,像一条极有曲线的泉水在奶奶的眼瞳仁里跳荡。眨巴间,便知道是三婶的身躯淌流到已经被愁苦的阳光烤枯了的心苗里。
不要说奶奶会为三叔的憨样儿发愁,就连左邻右舍都常说,三叔这辈子完了,一定不会娶上女人了。三叔个子矮小,圆头圆脑的,而且从小就患了气管炎,一年四季听不到他讲几句完整话,倒是咔咔咔的咳嗽声成了他惟一的能显示他还在人世间的噪扰。越是咳嗽,他越是抽旱烟抽得凶。旱烟袋长长的杆儿,被他的又短又粗的手摸得油光发亮。也不知那烟杆儿是什么木做成的,色泽特别好,黑红透亮的。这烟袋就从没离开过他的裤腰,不管白天晚上,都伴魂儿似的陪伴着他。对于三婶的到来,三叔依旧是那个样子,死水一潭,没起一点波浪,全然没有三婶似的。越是这样,村里的人越是炸开了锅,有惋惜的,有感叹的,渐渐地也加杂进去了些疑虑。
“那么漂亮的一朵花,怎么偏会摊在他的身上?”
“不能单看她的美。看看,简直是美人鱼一样;瞧瞧那眼神,勾人魂哟!恐怕一般的美男子她还看不上眼呢,更何况那榆木疙瘩,在她眼里算个啥?”
“哈,厦房里往后有好瞧的戏了!”
果然,这戏不久就开始了。三婶很快在这个家里成为里里外外一把强手。每当她干完家里活,端一盆要洗的脏衣服往河边走去时,那辫子摆得连鸟儿都敛声静气地瞪圆了眼珠,向她身上投掷一股嫉妒。于是,那头顶上不再飘动的云朵便凝固在河面上,给这美妙的女人面前铺一眼的云和水。水一动,那云也跟着一抖,全是她的巧手在劳作中给大自然增添的美色。还有那躲在她身背后土岗里的男人们呢?
小风来了,三婶身上的花衣衫就势往上翻了翻。嚯,趴在土岗草丛中的男人们惊愕得倒吸了一口气,舌头尖麻了,从他们的眼里奔突出贪婪的欲望。他们怎么也没料到,三婶的后脊梁会是那么的白,白得像瓷器,而且在闪闪发光。在这一阵静悄悄的惊愕后面,接着就有乱乱的土蛋儿“日日”地扔过来,在她面前的水中“乒乓”作响,那溅起的水花子便落在她的脸上、发际间。
“一伙捣蛋的馋猫鬼。看我没见过什么样的场面是咋地?!”
三婶一边抹着脸上的水珠,一边站起身来。远远望去,那身是水神的倩影呢。胸前的衣衫被水贴到了皮肉上,那鼓鼓的乳峰就翘翘的,轻颤着,烟雨中的土岗一样,迷蒙了人的眼睛。
土岗草丛里的男人经三婶一尖叫,个个吐了舌头,喜眉笑眼地向河边走来,在她的前后左右便落满了打哈哈的男人。
“来吧,你们的手勃劲儿足,把这床单、被里子给好好搓几下。”
三婶将那浸泡在水中死沉死沉的老粗布床单和被里子分给了那些男人。尽管这些被洗物上,沾满了三叔的汗臭味及掺和着浓烈的旱烟辣味,刺人鼻腔,可这时的男人早已把这难闻气味抛到脑后去了。他们觉得能够帮这样的女人干些活,是最得宠的事,是自己有了一定的魅力。他们将东西洗得干干净净。
在这期间,他们时不时地装作往布物上撩水,就偷偷地向三婶的身上撒些水,然后,让她冲他一笑。这一笑,像甜甜的水流到了心里,滋润到了极点。这男人全身心都麻酥了。
河道上下被冷落的洗衣妇们,让三婶身边帮忙的男人们将嫉妒的火燃烧在各自的塌鼻大嘴上。她们用眼狠挖了挖,嘴巴能撇到耳根子上,鼻子一耸一蠕的。
“没想到,是个狐狸精骚货哩。刚过门几天,就惹了一群男人。”
“不骚一骚,亏老天白给了那么一段美身子,岂不太可惜了。”
忽然看到河堤上晒太阳的三叔,她们就大叫起来:“哎,跟财,你个狗熊一样的废物,瞧你的那个美女蛇,把多少男人的魂勾走了!”
三叔不但人长得不行,而且还是有名的懒汉,就这,奶奶还总是偏爱他。每当已成了家,养了小孩的四叔嫌弃三叔时,奶奶就动气,冲四叔叫喊:“看他病兮兮的,又没得个心眼,你就冷眼待他;可我还没死哩,想在他面前耍威风,还不是时候。”
现在三婶进了门,奶奶讲话更硬了,听,她对四叔说的::“我说吧,憨人就有憨福气。这不,他虽然是个病身子,老天却给配了个能干的女人。世事就是这样,一个萝卜有一个坑。”
“行了,行了,你也不扯起耳朵听听外面的风声。把我们柴家人的脸面都丢尽了。”四叔猛然涨红了脸,扔炸弹一样,将粗壮的胳膊在奶奶眼前一划:“我们是过实实在在的日子的本分人家,不是买一个美人儿让人观看的,谁想摸就摸。”
“谁摸啦?”奶奶的脸煞白,像遭了雷殛的核桃树皮。
“谁?”四叔将脸扭向了一边,拉长腔调说:“谁都摸过。只是顺子摸得多就是了。”
奶奶身后从头顶上漫来的一大堆乌云,把奶奶敞亮的思想罩得一派凄凉。她一屁股坐了下去,愣愣地,想,那顺子在儿媳妇过门后,猛然变得非常勤快,连他从前那总是灰青的脸也洗得干干净净,透出一股男子汉的气势。可奶奶怎么也没想到,顺子对她的亲昵,以及帮自己家里干那么多的活路,原来都是在打三婶的主意。奶奶感觉到自己有点傻了,那顺子帮自己家里出猪圈,拉粪到地里,耕耙掌犁,自己还时常觉得对不住他,想方设法给他做好吃的,却料想不到……
也就是,这女人没来之前,顺子怎么没有瞧见我娘俩一个是老人,一个是病灾子,过来帮忙呢?不要说帮别人了,他连自己家的地都种不好,村里人谁不笑话?奶奶越想越邪门。正是傍晚时分,一阵大风刮来,撩拨着奶奶的灰发乱成一团,犹如老人烦躁不安的心。
“轰隆隆”闷雷自远方滚动,接着一声炸响,一道闪电划破了天空,把一个苍白得发抖的世界照透了。
“兰子,兰子,快开开门!”风雨声还是将这叫声带给了奶奶。奶奶支楞起耳朵听了片刻,立刻跳将起来,顺堂屋的后墙摸到了厦房的屋檐下。影影绰绰,她挤巴着昏花的眼,看到一个高条个头的黑影正对着儿子的窗户喊儿媳妇的名字:
“兰子,你再不开门,这雷就要把我殛死了。”
“大雷呦,你快来,把这欺负病人的鬼汉子给劈死吧。”当时奶奶心里就直唤老天开眼。奶奶的老眼里闪射出鹰一样的光。她不顾一切地就扑了上去。
“你这个不要脸的,经常晚上来这里敲门打窗的,我今天要抽了你的筋,扒了你的皮!”
那顺子被猛然袭来的骂声、哭声,以及撕扯他的手爪的声音,弄得一时木了神。不知不觉中,他的脸上已被划烂出了几道血印子。这时,三婶急忙打开门冲了上来,边拦边挡,喊着:“娘,娘,你这是干啥吗?他就是想来这儿躲会儿雨,你不应该对顺子这样。”
奶奶仔细瞧了一眼三婶的脸,但见三婶大气是冲着她来的,而且极力在为顺子阻风挡雨。奶奶震惊了,她静静地凝视着夜色里儿媳妇发白的脸,却见顺子此刻像雏鸡得到了母鸡的保护一样,缩在三婶的背后。
“他还是个二十来岁的孩子。”三婶指着顺子对奶奶似在解释。
“黑天瞎地的,拍门叫窗,他还会有什么好意?”奶奶扯长了脖子,因为气愤,她的声音有些变了调子。
“顺子不是你说的那种人,冒雨来找我,他准是有事儿。”三婶也来了气,声调在风雨夜的过滤中显得狠狠的。
这时的奶奶直想喊四叔来将这男女狠揍一顿,反过来又一想,又没抓住他们什么把柄,再说,刚刚到屋的新媳妇这样一闹开,岂不是对自己不好么。奶奶就强压下一股怒气,风一样旋回到自己的堂屋去了。
等奶奶走了,顺子便从口袋掏出一个纸包,递给三婶,低声说:“你不是说爱吃卤牛肉吗?给你。这是我从镇街上专为你买的。”
“顺子,谢谢你,以后别这样了。你快回吧,天晚了,我就不留你了。”三婶接上卤牛肉,然后望着顺子离开的背影。
从此以后,奶奶就影子似的,明里暗里都窥视着三婶。
三婶心中很不是个滋味,她不好在婆婆面前说什么,憋着一肚子怨气没处诉。这天,她找了个机会,趁奶奶去亲戚家,她才泄了泄自己的委屈。她是对三叔讲的。
“瞧你娘,整天像个鬼魂一样。”
抽旱烟的三叔咂了咂流着口水的嘴,睁起一双小眯眼,窄窄的额头上叠起好深的沟纹。他看了几眼三婶,这才闷闷地回道:“只怪你自己,不是让人当人看的东西。”
三婶的眼泪鞭杆子雨一样哗哗地往下淌,她扭身旋到三叔眼前,伸出手指在三叔的太阳穴上狠狠指了一指头,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诉开了:“不把我当人看,还要娶我来干啥呢?你每天都在家中,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么?”
“我,我怎么知道。”三叔急嘴了强辩:“整日里男人围着你团团转。”
“团团转咋了!我又不是不懂啥叫着女人的规矩。我的命真苦哇,跟着精明的男人过不好,哪想到又碰上你这个不识好歹的男人。”三婶一滩水似地坐在床沿上,喊天叫地般哭泣开了:“天哪,哪一块天才是我的啊!”
这哭喊声把一个人悲苦命运的全部委屈都嚎了出来,使那隐在雾霭中的青山在这整整一天里未曾透出它清晰的面目。
夜很静,星星像是从白天的雨水中清洗出来一样,身上带着水珠,晶莹透亮。它们是夜的眼呢,这眼能看穿人的心灵,看透这个人的世界。三婶坐在自己和顺子耕种的秋田垄上,身子困困的,轻轻合上因流泪过多而肿得酸疼的眼,任田野的秋虫声去清除内心的忧患。秋庄稼已经结了果子,玉米穗婷婷地立在杆子上,炫耀着玉米秆的成就。噢,是玉米抱了娃崽了呢,能不骄傲吗?那么,人呢?兰子呢?三婶又一次钻进了痛苦的青纱帐。她的心隐隐作痛,脸颊在绿色的田园里抽搐抖动。
身后窸窸窣窣的响声乍起,她警觉地扭过头,只见高闪个个头的顺子穿了过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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