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仑
秋天总是让所有的恩情都挂在高空之上,黄灿灿的玉米从秸秆挺起的精神传承里,将庄稼人笑靥如花多皱的脸膛映照成了一盘盘浸满了希望的向日葵;还有那一枚枚种类不一样的豆荚,颗粒饱满地被农人由离地面不是很高的豆棵秆子上捋下来,只在一天的时间里,就完成了一粒豆的转世;就连那一出生就注定了自生自灭命运的草芥,在这个万物凋零的季节下,也不会忘记出世与入世的契约,即使没人摘取,也要借着风的臂力,让细微得如同小米粒一样的种子,飞落而下,在空中舞出一道承载的旖旎光晕……
众多的子粒和果实,无论是离地面高悬的大树,还是仅距泥土不足盈尺的豆棵抑或草莽,到了成熟的时候,皆义无反顾,一飞,一掠,一跳……留在红尘的瞬间弧线,一下子惊艳了来来回回的初始笃定。
已成为种子,飞身一跃,不问是悬崖,是平川,落脚在那里,那里就是烟火一派的归宿。像外婆,如祖母,同母亲,和我,与你,以及她一样,听从冥冥之中一股力量的摆布,跟着时光,跟着生活的气流,无论扑身在哪儿,都是倾其一生一世的所有,将企盼由一抹鹅黄的嫩芽直至望成秋末那飞掠的缥缈籽粒……
外婆的那棵火冠柿树,就是外婆的命运。它最初不知是被鸟儿衔来的一枚种子,还是哪一年跟着秋风随意飞落到外婆的地畔边上的。总之,小时候的苗苗,外婆说是菀枣,后来,这小树就一年一个样地长大了,尽管树苗还是斜着身子,但它却将根拼命地往土塄的深处延展。曾经在大雨滂沱的夏季,我时常担忧,想象着雨水会冲掉树根下的泥土,这树就会被滚坡的雨水合着狂风一齐掀翻的惨烈场景……那时候,趴在外婆的窗口,望着野外白茫茫一片的大雨天地,心跳不断加速。雨水不懂人孩提时期的心情,疯狂地向人间倾倒着大水,那景象,让人觉得,天上比海洋还广大,水多得无边无际,阵势大有要将外婆家周围的沟沟壑壑都填平的劲头……
正当我的心儿揪成一团,又不知怎样去做的当口,我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披了一张麻袋片,头上扣了一顶在当时根本替不到多大作用的草帽,弯腰迎着大风雨,从窗前一晃而过,跑向那颗菀枣树所在的土地的方向。
虽然在大白雨下只是一闪的影子,对我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了。我急了,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和劲头,鸟儿一样飞下土炕,连鞋子也没来得及穿,就跟在外婆的后面,穿入到一片雨水的世界里。
水在脸上肆意地拍打,脸又疼又麻,我斜着小身子,尽量不让雨直接打在脸上,艰难地前行着。就这样,在白雨横行的世界里,外婆在前我跟后,既听不到有人的声音,也听不见有狗呀猫呀的叫声,只有满天地响彻着风和雨的咆哮声的沟壑之间,唯有我和外婆一老一少行走的影子。
快到外婆的地畔了,我看到外婆在那棵菀枣树跟前蹲下身子了,我不由得浑身来了劲儿,脚下的泥水溅了我一身一脸,终于连爬带滚地来到了外婆的跟前以及那棵歪着身子,斜趴着正在成长的菀枣树下。
外婆已经是跪在树下了,她搬来了几块不大不小的石块,压在了菀枣树歪倒方向的土畔上,那露在泥水外边的根系,总算得到了保护,没有被滚坡的水冲刷得连根翻起……
见我来了,外婆什么也没说,连忙将身上的麻袋片和草帽戴在我的身上,而我气喘吁吁地,连一块土和石头也没能搬一点点……
后来,菀枣树仿佛得了外婆的恩情感动,虽然还是斜趴着,但却长得非常快,都高出外婆老远了。我时常立在树下,仰面让绿莹莹的树叶过滤了太阳后的气流在脸上任意地挥洒。那种惬意的时刻,只有我和树叶知道。
蓬起的一树绿,也招得各种鸟儿来了去了,于是,一树的鸟语,一挺的鸟的艺术在这里得到了尽情的展示。这里成了鸟儿们的天堂了。
忽一个深春浅夏的季节里,菀枣树就放花了!一朵一朵淡淡黄黄的小花,在一夜间就飞满了一树!涩涩甜甜的味道,跟着树的影子,扑飞在外婆的麦田地里,香得青青的麦苗儿也扑棱棱地起身分蘖了。
蝶儿来了,蜂儿也来了,外婆的田野热闹了,花花彩彩,斑斓多姿;飞动的成为曼妙的影子,立在地上的,也摇曳顾盼。这个时节的风儿,良善,绵柔,到哪儿,哪儿就倍增幸福感。远远近近的小山包,顿时显得生机盎然,到处都是绿的波浪,尤其是外婆的身影在山坡间一摇晃,满世界都散发着温暖亲切的气息。
我在那株菀枣树下,看绿叶,看节气的葳蕤,看世事的繁茂和凋敝。菀枣树能够撑出一片阴凉时,也撑起了一片天空。稠稠密密的树叶,将蓝蓝的天空划拉成各种大小不同的形状,看上去神奇又神圣,有种置身天宫的感觉。
突然,有一日,外婆手里的一把刻刀,一边在菀枣树身上悉心地割动,一边说,菀枣子核太多,果肉太少,娃娃们冬天不能充饥,嫁接成柿子树,挂果子了,就可以救苦救难了。
说这些话时,外婆手中的刻刀没闲一点,她不停地割呀刻呀。过了不大一阵子,外婆将来时带的一块树皮贴住菀枣树的伤口上,然后用麻丝将嫁接的那处伤口仔仔细细地缠了起来……我站在树下的麦田地里,望着外婆的劳作,望着她的话语,望着风在树上和外婆的身上妩媚,望着白云的影子快速地从这个山头跑向对面的另一个山头……可我却怎么也望不透尘烟里的万般气象。
自从外婆嫁接了菀枣树的那一天起,我天天都要跑到树下,看看缠着麻线的那块地方……在跑来跑去的风中,我在不知不觉中成长,菀枣树在疼痛过后,改变了原来的模样,细小的叶子变得阔大起来,密密微微的小花也跟着大了,在一个夏日的午后,褪去淡黄色的花朵,一个个绿绿的柿子坐落到了花蒂间。
神奇的转变,让菀枣树经历了怎样的脱胎换骨而转生成为了一棵柿子树!菀枣果子,要经过怎样的涅槃从而变为柿子果实!我的心在阵痛中思考,一棵树在撕裂中转换……
到了上学的年龄,我离开外婆和菀枣树,也可以叫做柿子树。课堂上的时光也在一棵树的裂变中,年年月月,地久天长。
那时候,人们最好的交通工具是自行车,我的个头还够不上骑自行车,每次去外婆家都是靠两条小腿快速地行走。我家离外婆的家足足有十英里的土路,我总是连跳带跑地也需要走上一个多小时。每当站在远处小河岸边的一块大石上,向外婆的小山坡望去,一看到外婆地畔的那棵越来越斜得严重、似乎要倒下去的样子的柿子树,我的心里就会涌起一股酸酸暖暖的热流,泪水会不自觉地顺着眼角流下来。
我不知道,我的眼泪是为外婆流的,还是为柿子树流的。瓢泼大雨下,外婆跪在泥水地里为这棵野生的树保命的情景老在眼前闪现;外婆嫁接树木的身影,一直呼唤着一个人灵魂深处那一条最柔软的神经。
一棵柿子树,斜着,趴着,歪着,也要在秋天结出最甜,最好看的果实来。
在我的家与外婆的家之间,那棵柿子树恰似一条彩虹,将我童年的岁月架起,让我来回穿梭于这段距离之间。
一望见那棵柿子树,我就明白离外婆的家不远了。这棵树,时时召唤着我。我一直看着树是怎样长大变换而结果子的,树也见证了我的成长过程。生命在这样的平淡日月中相遇,是前世修来的缘,还是今生的偶遇?
还有我那苦命的外婆……
柿子树没有辜负外婆的期望,长大后一年又一年结的果子繁多品质优良,火冠柿子比别的树上的果实要饱满,汁多,香甜。
尤其是到了秋末初冬季,那一树歪斜着结在树上的火冠柿果,如同一只只红彤彤的灯笼,挂在枝丫上,分外妖娆。站立在树下,对着阳光望去,你能够看到柿子果实的糖汁在一层薄薄的透明的红皮里晕晕地萦回的样子,那丝丝绺绺的交织成红果的质地,清晰地呈现在你的眼前。此时,一树的果实,就是一树的感动,会使你热泪纵横……
我说不清,是自然的力量震撼了我,还是外婆的身影在撼动藏在我内心深处的佛号,一声响起,便地老天荒。
每年的霜降过后,树叶子落光了,一树红艳艳、干净净的火冠柿在歪歪斜斜的枝干上高挂在空中,像一盏盏的灯笼,照亮了我找外婆的那条上坡土路,辉映着我人生道上的每个脚印。
外婆总会搭一架木梯,将半软半硬的红柿果,一个个小心翼翼地摘下来,拿回家,并轻轻地搁置在门楼上铺了一层厚厚的麦秸草的棚子里。这样,柿子就不会被冻坏,到了大雪纷飞的隆冬时节,柿子果不仅是农人饥饿时的填充食物,还是招待客人的美味果实。
我还知道,这些柿子果在寒冬季,万象都蛰伏的节气里也曾经作为婴儿的食物,救活过不少的生命。
后来,我离开了故土,那棵柿子树和外婆却一直驻扎在半山坡上,从未想过离开这方生养她(它)们的地方。
外婆去世后,就葬在离柿树不远的那块面朝东的山坡地里。
在外漂泊数十载,我一直在跑,跑白了时间的头,跑得岁月的皱褶里灌满了沧桑,而我的外婆和那棵歪歪斜斜的柿子树,却不会离开那方热土半步。无论天翻还是地覆,也动摇不了她(它)们对初始的信念。
记得外婆曾说,她就是山坡上的一股风;她就是坡地里的一声虫鸣;她还是柿树上的一滴露……
如今,外婆嫁接的那棵柿子树,依然在半坡的地畔上,歪着斜着,一树火红的柿子果,高悬在秋季的天空上,精神抖擞,精力不减当年。
而我,还身扛苍茫,在渺渺的半路上寻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