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兮归来（散文）

                                            林仑

     我不知道我的前世与水有着怎样的瓜葛，致使我今生对水有着一种特别的眷恋。从小爱水，加上老家门前的一条小河，更让我钟情于水的一点一滴。我不清楚，我是否有着水一样的魂，还是魂在河里寻找着一个无名的梦。

九岁的女孩子，梦很长，事很短。俗情里，我希望有一头长长的乌发，能够穿着花布衣衫，脚蹬一双透明的塑料凉鞋，立在河的中央，然后，散开发丝，躬下身子，任河水将头发飘散，洗梳；这时的我，倒看着水里白云的影子在与黑发嬉戏，在同发丝逗情，惹得满河岸的鸟儿滴落一串鸣叫。这种情景会一下通透一个九岁女孩子对生命未来的无限美好遐想。

水的心事有多繁茂，我的心情就有多昌盛。我不但爱河里春秋季淙淙流淌的百般温柔，我还喜欢夏天浑黄的山洪在河道里横冲直撞汹涌奔腾的大气势。河的轻盈曼妙，是水的灵性飘逸；河的冲浪霸气，是水的大丈夫魄力。水给了万物生命，却从没忘记低处的敬仰。

“上善若水”，水的神性一直就在凹陷的地域处；“海纳百川”，一通百通。

贪恋水的我，也倍加惜爱草叶上那颗颗晶亮的露珠。尽管这些莹莹的精灵，只在夜间和黎明时分才能爬上叶尖，但我那时揣摩，露水珠子已将一粒硕大的希冀放飞到了太阳升起的地方。

由水，我又想起了雾，雾是水做了几千年也醒不了的梦。就像我，生为女儿身，与尘埃结缘，一蓬又一蓬碧绿的幻想，惊扰了人间前生后世的水雾蒙蒙。

还有，小河上面总是飘游的云朵，无雨的，干哭无泪；载水的，泪珠儿般滴在河里，之后随着河水走向远方。犹如河岸上的人，苦着生活的苦，幻想着人生的甜，最终跟着生命去了遥远的苍茫。

其实，我那会儿老觉得云是雨的故乡，如同我，家乡的小河是我的梦里情人一样。雨水一落凡尘，不管是跌入河里，还是滴进干涸的土中，都是一个漂泊的归宿。

生在俗世间，经历了九个酷暑严寒，我只懂得四季气候的轮回，还不谙世事的冷有多冷、暖有多暖的气象。我只晓得，花开的喜兴，花落的悲情，以及在花瓣上滚落的水珠，那种苍凉的心态，在凄惨之中顿时陨失了烟雾弥漫的缱绻。

北方的河总是小巧可人，但我却在玲珑的水间读出了雄浑的气势。水，它总是以柔克刚的儒化姿态，教诲着石头，所以，世上才有了鹅卵石。人，只有经历了风雨，才能懂得彩虹的靓丽。

暗恋水的气脉，让九个年轮的我，每逢雨季到来时，总喜欢立在房檐下，看水滴石穿的壮观，听房檐水如晨钟暮鼓般的提醒，就感觉我也是滚烫的红尘里，一滴凉凉的水呢。

魂牵梦绕着水的性情，我把九个年华的童真融进了水的烟雾飘渺里；我让九岁的梦想，在水的宿愿里绽开一朵大大的向阳花。

牵肠挂肚着水的恩慈，我将九转轮回对人生征程的向往，在水的宿命里升腾。

那时，不懂拜谒，只知敬畏。一滴水里的乾坤，在夜幕降临之后的一瞬间，凝聚成短促的永恒，阴阳了天地的轮回。

那一年，母亲无数次地叮嘱我，不要到河水里去戏耍，并告诉我，九是个翻越的数字，为阳的最大数，人长到这个岁数时，定要小心翼翼行事，以免惹来祸灾。

童稚的我无力去理解母亲的告诫。大人对冥冥之中的感悟很令我心驰神往，就恰似这水，我贪水，恋水，却怎么也猜不出，天上的水和地上的水有着多么的不同一样。

河里发洪水时，大人小孩都欢呼雀跃，人人手持竹筢子，在水边打捞着从上游冲下来的瓜呀果呀之类的东西。我想着母亲的话，不敢进水，站在远处的高土岗上翘望。那阵子，河水一改昔日的清冽和缠绵，浑黄滚滚，一浪高过一浪，像发威的猛兽，吼声撼天动地。

在惊惧中，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安静的梦，我梦到小河还是那么的乖巧，晶亮得如有满河的银子在闪光。月亮神出来了，铺出一河的皎洁，引来梦岸上的蝶飞凤舞……河水笑了，月光笑了，蝶儿们将自己笑成了一朵朵花……我呢，成了水的魂，随水而摇……

一梦醒来，雨后的乡间干净得像水晶里的油画一样，花是花，草是草，就连鸟儿的叫声也仿佛被雨水洗去了尘埃，格外的清脆明朗，世间万象都被一天的大雨改换了容颜。

神奇是童心的禅座。我一出家门，就直扑向小河。

昨日粗暴的样子不见了踪迹，我的小河顿时安宁得如小鸟依人般温柔。河中间那条架起的木桥，此时已若隐若现地在水里沉沉浮浮，我顶着梦中小河的缠情蜜意，踏水走上了木桥。

周围静得没有一个人，就我和小河。河水虽然退去了很多，但，我还能感觉到，冲上木桥的浪头还是很有力量的那种。此刻，我已完全忘记了昨日的大洪水，我知道，我被夜间的梦牵引着，在木桥上，在水的中央。

我醉情于水的冲刷下，双脚立在桥上，但漫上来的水头有时还高过我的小腿。我那会儿感觉到自己是水的魂，水是我的魂呢。

我望着满河的还有点混黄的水，心想，河水就好像大人一样，有着想不完的心事，有着流不断的神秘。我时常在一种莫测的境地里，扯长自己的年月，恨不能一夜间就妖怪一样成为满怀玄妙的大人的样子。

就在那会儿，一个大浪突然从背后猛袭上来，将我如同一条小鱼似的，冲进了河水的激流中。

当时似乎也没有瞬间的惊惧，感觉不到被急水带着如一片落叶般的身子有着怎样的苦痛，我被水冲着，像在隔世的故乡，做着异乡的梦。

待醒过来时，已是母亲用围裙裹着我的小身子，一手搂抱着我，一手拿着笊篱沿着河道，满河上上下下地唤着我的乳名：“芳娃儿哟——回来——”

尘世的万物还都沉浸在雨水的濡湿里，母亲的叫声，凄凉地拖着潮潮的顾盼，就连人家瓦屋上的炊烟，也被湿湿的气息沾在了空中一样，白白的，在房顶上空一动不动。

我那会儿被母亲搂得很紧很紧，好像只要稍一松劲，我就会飘出去一样。脚下的泥泞不时地使半缠了脚的母亲身子一晃一摇，但母亲怀里的我以及母亲手中抓的笊篱，丝毫没有半点的松动。

母亲紧紧攥在手心的，是我的魂儿。

母亲沿着河沿，跑上跑下，一遍又一遍地叫着我的魂。

在故乡，至今还沿续着上古祖先传下来的风俗，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在遇到突发事件而受到了惊吓后，家人就会在事发地点，用笊篱，一边呼唤着名字，一边将笊篱扬起又扣回地喊叫，说是这样，被惊跑的魂儿就会被唤回来。有老人讲，此事不能过夜，一旦事故经了黑暗，人的魂儿就飞远了，再也找不到原来的主人了，这样，过一段时间，此人就会死掉。

我知道，母亲是趁着我的魂还没随水流走，才急乎乎顺着河沿上下奔跑，召唤我的魂儿重新回到我的体内。

有时候，生命看起来很简单，那次的让水冲打，如果不是被人及时发现和打捞，一梦之中，魂去了他乡，没有痛苦，没有忧伤，甚至，没有任何知觉，我就做了水的魂。

母亲一边声嘶力竭地叫着“芳娃儿哟——回来——”，一边傻白着脸，那神情似乎她已看见了我的魂儿在水面上游荡一样。

“芳娃儿哟——回来——”母亲为我叫魂的声韵悠长悠长，它穿越了千万个母爱的轮回，在烟火人家的风情里，翻山钻林，绵延到天涯，到海角。

叫魂的日子很神话，很沉重，它一直像块石头一样默然在我岁月的河底；叫魂的时光很离奇，很牵腸，它一直像啼血的子归一样等候在我年华的枝头。

如今，母亲为我叫回的魂跟着我，我跟着魂还在攘攘红尘里颠荡，而我的母亲，她却离开了自己的魂，早已在天堂安了一个新家。

记忆的苦情常常在家乡的小河上穿梭，我和小河一别就是几十个春华秋实的来来往往。几回回梦里，我搂着母亲的腰，说着女儿讨爱的话，却无力踮起脚尖，为母亲擦去眼里溢出的泪痕。

如果有来世，母亲，我定当为您也叫一次魂，让它和您永不分离。

母亲，您别走。

魂兮，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