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仑

今夜的月光像人的命运一样，扯起白惨惨的光，罩住了少妇一头的乌发。崖畔上那棵守望幸福的苦楝树，见有风从川道吹上来，就把米粒一样的小花，泪似的，串联着往下滴落。

她不知道这树的苦情，一年年地斜着身躯，艰难地活在崖畔间，还一茬茬地开花落花，是为了完成生命的挑战，还是生来就要在挣扎中涅槃一树的成败。

少妇从骨子里谒拜着这棵树的禅性。自从她从后沟嫁过来，已整整五个春秋，她是看着苦楝树以怎样的毅力冲破险恶的环境，改变着自己的生态姿势，而年年花发，又岁岁凋零的。它枝繁叶茂的奉献，一点也不比平地上的同类逊色。

苦楝豆缀满了崖畔上的枝头，没人为它浇一滴水，甚至连天雨也无法正常地撒进它的根部，尤其是夏天的大雨，水只能路过这里，顺着树落脚的斜坡滚下去。多少个狂风大作的暴雨天里，少妇总为崖畔上的苦楝树提心吊胆，她怕大风会将斜着身子悬在半空的树摇晃出连根拔起的悲惨结局。

或许是这棵苦楝本就明白，自己生在崖上是一个意外，长大了是一个奇迹，风来了，它不能阻止，电闪雷鸣也不是它的意志所能支配的；观望平地上的同类，羡慕只能为自己带来烦恼，所以，苦楝学会了放弃，清楚了自身本是崖间的一个悬念，明白离殿堂很远，从此不问曾经，只知醉了一个个的季节。

苦楝懂得生命就是一个遗漏的过程，春天来了，能开花时极尽绽放；冬季到临，雪花就是天堂丢下的梦呢。

月下的苦楝花纷纷坠落，少妇不清楚，这样的急于飞零，是花儿无奈的滴漏呢，还是季节无情的催促。

细碎的花瓣，是时光的辉煌伟业，它一直就做着寒来暑往的轮回载渡，你不上船，由不得你有半点的踟蹰。

少妇曾经踩着光阴的泥泞，踏进了夫家的门。一来到这个家，她就挑起了伺候丈夫那个瘫痪在床多年的奶奶的重担。

她的丈夫很早就失去了父母，他一直跟着老奶奶相依为命。一句俗语“屋漏偏逢连阴雨”道破了他家灾难的天机，到了丈夫该谈婚论嫁的年龄时，整日备受忧愁折磨的奶奶突然就患了脑疾，从此落下瘫痪的身躯。

如今的年轻人，都随着渐渐消失的村庄，追着打工潮去了繁华的城市，去那个充满了精神空洞的地方追寻各自的梦想去了，有谁还会在这个远离人的欲望，靠近天意的偏僻之地，死守着乡村的空旷，苦熬岁月呢。

那时，他不能走，尽管知道外面的世界很迷人，在那里有现代人的理想可打捞，他没有去。他一直在家守着病床上的奶奶，除了伺候二亩庄稼外，他宁可舍弃所有的人生华锦，也要让奶奶老有依靠。

大潮席卷了山沟里人们所有的奢望，大家都疯了一样离家舍子，一窝蜂似地往城里涌，布鞋换成了皮鞋，土脸改换了原模样，人人一副四不像的姿势……在这一切貌似繁华的背后，有谁看见心灵的进一步溃败和退化，这个漏洞，不是一代人的问题，它甚至需要搭上几代人，甚至数十代人的努力，才能弥补得上。

少妇的双眼充盈着时月的陨落，像苦楝花儿的飘洒。那零零散散的飞逝，不是偶然，只是必然。如同人，生了，就不再是你自己，就要活着，活着就意味着老去。

生是开始，也是终结。落花从不问明年的春天还能不能再绽放。但，时间灵醒着，下次开满枝头的，一定不会是今年的花。

月下的村庄死寂般的沉默。这固守着部落梦幻的寓言，却早已被城市的的钞票抽走了灵魂，包括那富有诗意的夜下狗吠，也少了当初的精气神，不再欢腾跳跃了；就连生性仇视老鼠的猫，如今也起了变异，见到硕鼠，还惊吓得直往人的身后躲……

人的贪婪在不断地掘进，而遗失的东西却再也找不回来了。

这个小山村的他，坚守着自己的信念，守着奶奶过日子，人们不赞赏他的孝道，反而一哄地讥笑他，骂他，死狗守着黑老鸹；说他这样守着贫穷，不如出去挣钱，让老奶奶吃好穿好比啥都强。

他最懂自己的奶奶，他知道，只要他在跟前，奶奶才是世上最幸福的奶奶。

十里八庄的目光没一双眼睛能够空出一顷刻的时间来读懂他。眼看着和他同年等岁的伙伴们，个个都娶妻生了子，有哪家女子会跟他受这份活罪呢。

他无望但却倍感安慰地陪着奶奶一天天地生活着。就在那一年的这个季节，也是崖畔上的苦楝花飞逝的那个傍晚时分，后沟的她走进了他家的门。

像神话的传说，像希腊古诗里绽开的一树梅花，他惊愕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她不要彩礼，不要结婚宴席，只要他这颗善良的心。

就这样，她来了。五年来，她除了为他生儿育女外，将庄稼和奶奶伺候得如同岁月留给人的另一番品位。

丈夫在外打工挣钱，她守着自己的家园，守着一块不流失的心地，快乐地生活着，就像崖畔上的苦楝树。

没有攀比，就没有失落。生活的累，其实很小一部分源于生活，大半部源于贪婪。

幸福其实很简单，它就藏在一朵花的颤动下。

崖畔上的苦楝树从来不想改变根部土坡的陡峭。人在生活中，改变别人不如改变自己。穿越自我，是一种升华，突破自我，是生命的一种练达，让自己感动自己，是真正的皈依。

人都喜欢做淘金人，短暂的数十载生命哪经得起曳断绳的透支，终其一生的打捞，到头来只得一斗沙。为财富耗完了光阴，当你有了生命原是个漏斗的发觉时，才知道你淘到的沙也在一直漏失着。

抱怨生不逢时，是修养不够；看别人不顺眼，是自己的境界不够。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相，他的缺陷里也有阳光，你的优势中也隐藏着阴暗。

苦楝花跌落着一路的潇洒，那是时光悠闲的细说，它不关注人的思维倾向，只注重生命的最后结局。

少妇坚守着如花的信仰，把青春开放成山乡一朵馥郁的野菊花，在美丽月光下，独自发香。

夜风顺沟道爬上来，抚娑着少妇的脸，像神灵的亲吻，让她幸福得如同刚出生的婴儿。少妇悠悠地走下土坡，身轻得恰似一片云，与皎洁的月色融汇成一炷香的祷念，袅娜了山村古老的神奇传说。

远处，久违的一声犬吠摇醒了夜的眼眸，在人心看不见的地方，少妇脱了尘世的那双鞋，往人潮相反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