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巧节里 我那描花绣朵的娘(散文) 林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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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倒在乞巧的节日里,难道一生织就的锦衣花鞋,还还原不了她前世的经纬轮回,到了那方,和乞巧的姊妹们还要继续手中的丝线描绘?
十三个春华秋实的季节,如果叠垒起来有多高,有多厚,是需要千年的翻越,还是仅一页纸的轻薄矮度,不必看穿,只需一滴水的穿透。
十三个寒来暑往,我不想责怪沧海桑田的迭替,我只想问一问时间,你到底将我那苦苦挣扎了一生的娘,丢到了什么地方。
自小时起,我的娘就在记忆里怎么也打捞不出她爹的模样。孤苦伶仃的她,依偎在半山坡上那间风雨飘摇的小土房里,没有煤油能点亮寒夜里的灯芯。面对无边的黑暗,年仅五岁的娘被当做了童养媳送了人家。这一去,我的娘如同一片叶一样,被时代的风很随意地吹跌到一个黑洞洞的大坑。
童养媳的日子,它就是当时社会的一枚毒瘤,摧残和愚昧伴随着人性的荒漠与野蛮。孩提时期的娘,还不懂人世的险恶,还不谙俗世的深浅,忍饥挨饿,晕倒在拾柴放牛的冰天雪地里是惯常的情景;被人提烂了耳朵,棒打破了头的惊恐,充斥了娘童年的日日夜夜。
孤零零搂着双膝,搂着惧怕,在我娘的童眸里怎么也找不出孩稚时期还有的天真和烂漫。是天堂的星光太渺茫,根本光顾不到我娘满溢着对日月的煎熬,还是人世的艰涩太过繁多,不能容得一个女孩儿的立足……
残酷的生活教会了娘只有无休止地干活,她除了拾柴放牛外,还要干大人干的家务活。幼小的娘煮饭时,个头矮,够不着锅台,她就在脚下支了木凳子,被火烧了眉毛,烧焦了头发是常有的事。人本不是牛,但残忍的家教愚昧了一代又一代人的行为。
三寸金莲曾羞辱了那个时期英豪们的审美价值。如果时光能够在黑夜里反观一下,曾经的文明古国,让女性的柔弱担承着一群叱咤风云人物们多么惨烈而又肮脏的心态!
尖尖小脚摇曳出的身影,映照在古老的土墙上,讽刺的滋味在文化的五脏六腑内回荡。
我娘的幼年,正赶上妇女缠小脚的末期,一条裹脚布,一捻缠足的麻线,加上打碎的瓦渣片,硬生生割断了筋骨,使脚上除了大趾指外,其余的趾头齐刷刷被折了,踩在了足心下……
钻心的疼痛,灼烧着对人情世俗的叩问,以折磨人体为趣事的年月,面对阳光,一排鬼魅般的阴影缄默了谁的黑暗。
三寸小脚,不是烙铁,却烫伤了一个民族昔日的愚妄。
尖尖足印,不是沉睡的眼睛,它能望穿人性里最残忍的洞穴。
我的娘在解放小脚的潮水边沿,绽开紧裹的伤脚,一滩血水淌溢,湮灭了一个时潮的纷乱。
娘拖着文化遗留的疼痛,踮着半缠未缠的小脚,行走在生命的崖畔。
山崖上的野花凝视着蝶飞凤舞的翅翼,透亮了生生世世的守候。我的娘跟着时代的翅膀,高了低了,黑了明了,磕磕绊绊,飞行在人生的征程上。
明知道,人生一开始就在一条无路可走的路上,我的娘却用她那双仅能靠后跟支撑的脚,跌跌撞撞,朝着方向明确的地方走去。
当豌豆花儿开得红堂堂一片时,我那可怜苦命的娘几经周折,一骑灰驴,将她和她的命运驮到了我家。
日转星移,人挪活的世间俗话,言中了我娘的境遇。进了我家门,我那比我娘大十八岁的父亲,自是刚直仗义之心肠,虽有了小妻,但我父怜惜我娘还是个小童,连洞房门都没踏进一步,扭头走了,跋山涉水奔向在外地经商的爷爷那里去了。
奶奶是大家族成长起来的女性,我娘在奶奶的精心培育教导下,不仅刺扎得一手好绣活,织布纺线也是周围附近最快最勤劳的小媳妇;娘做得一手好茶饭,飘香了一大家人的欣慰和梦幻。我的娘在我奶奶的裙裾下,迅速成长且成熟起来。
在外的父亲一直等到我娘从一个女孩儿变成了大姑娘,才回到我娘的身边。
我的娘用非常虔诚的心拜谒苦难,终于完成了一个人生的转折。
后来,儿女成为娘头顶永不落的太阳。
有了儿女,娘白天黑夜飞针走线,把希望缝进衣服里,衲进鞋子里,让生命的抚慰在为儿女的操劳中安眠。
夜下的虎头鞋,在娘的手中绣出了一派光华;白天的凤羽衣,从娘的梭子上织出了嫦娥月宫的美妙……
几个哥哥的虎头鞋,一直穿出了童年的生机,个个心猿驰骋,轮转了虎的彪气。女儿的凤羽衣,把花开的灵异氤氲在孩提的向往里。青蛙荷花的红裹肚,包住了荷塘的神韵,使娘的儿女们得了天的恩赐,像一群天使在娘的面前飞来掠去。
刚刚从命运的狼窝里挣脱出来,在儿女绕膝,怀里还有嗷嗷待哺的幼女的关键时刻,家里的顶梁柱,我的父亲突然患病撒手离我们而去。面对天塌地陷般的生命格局,娘夜里的一声长哭,怎么也惊不醒苦难下的睡眼……
幼小的我,从那时起,就通透了人间什么叫做撕心裂肺!
娘的哭声,摇不动尘缘里的诅咒,吹不灭灾祸降临的星火。苍天之上,一片又一片灿灿的星辰,到底照住了尘世的那爿希冀。
儿女们要吃要喝,白天的太阳让娘从东背到西。大家公休时,娘却不能歇,捡拾遗落的豆粒,麦粒,就是娘最好的休息机会。为了让没爹的孩儿们走出去不觉亏欠,除了吃饱肚子外,一定要让自己的孩子穿戴整齐,无休止的操劳,娘的心里从来没有过自己。纺线车彻夜伴着星辰轻唱,织布机一年四季哐哐着全家人对生活的信心。
娘总是踮着一双半缠的小脚,为希望东奔西走。脚后跟敲击着坚硬的土地,硌疼的是筋骨和皮肉,却怎么也磨不烂娘哺育儿女的恒心。
苦难的石头砸在人身上,有着怎样的重量,伤势的疼痛只有娘最清楚。日子仿佛是在滚开的油锅里煎熬着过的。如果人世的灾难是千万年前未能补天的石,它一落下来,就在成全着前世的轮回么。
饥饿的鞋一直套在娘忍受着百般磨难的脚上,无论她怎样苦苦挣扎,也脱不掉它的紧紧相箍。
织布机上,娘每每饿花了眼,她就喝一碗淡盐水来充饥;织出的万丈布锦,饱满了娘对儿女们未来生活的期盼。
娘除了默默地劳作,辛勤地流汗,从来不多说一句话,她从不让时光在自己身上虚掷半寸。看着一群活蹦乱跳的儿女,娘捂住伤痛,咬紧牙关,望穿了厄运的城垣,将幸福的目光洒在儿女的脸上。
在同伙里,穿戴很体面的儿女们,经常是娘心头的慰藉。娘全部的生命光芒,就放射在一群儿女的身上。
娘扎花绣朵,把苦难重重的日子描成了人间天堂。也许娘本就清楚,世上的甜该是从苦中出的道场。
我们的这个人间有时很奇妙,经常让人明明在黑暗中行,却要举手执一把火;本就看不清来路和去路,但还要一直寻找下去。
娘的幸福感一升起,就找到了落归的地方。一股苦涩的寻觅陷害了一场醒不转的人生梦。
娘手里的彩线,绣尽了世途的华章;一双谦卑的手,将古老的华夏文明描出了锦绣的绚丽。
一生扎花绣朵的娘,带着梦想,携着她固守的坚毅,倒在了十三年前七夕节花绽的路上。在娘的身后,腾起一片“巧娘”的诵经声……
如果时空可以侧着看,十三载的心情是一朵花开的瞬间,还是一个永恒的定格。光阴容不得人咒虐,面对生死离别,赞美总不合人之常情。乞巧节的静默里,我分明看到了岁月的狂欢。
虽然明白,世上的阴阳之隔仅仅是一扭脸的事,但一想到我的娘,心还是很酸。不知道,日月尽头的娘,在那边还描花绣朵么。
娘手中的彩线到底有多长,竟能铺设了人间与天庭的道路。
时间的飘渺,乞巧节的真实,让娘那原本就该受伤的希冀,在七夕的夜晚,飞横起一架鹊桥,美了人间的传奇,巧了长江黄河两岸女儿的手……
娘,十三年后的女儿节里,我还守着红尘的残梦,而娘您呢?天边那朵好看的云,是娘的心么,是要陪着女儿走过人间春去秋来的季节吗?
光阴很静,我不再徘徊于时间的河沿,听彼岸的娘,讲起又一个乞巧节晚上安谧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