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腊月,母亲那长长的线穗子
林仑
季节已进入腊月,我就感到有某种难以言说的痛在啮咬我的感情。虽然是数九寒天,而我的心灵却被三伏天炎阳般的思念炙烤着,我想到了已去世十一年的母亲,还有我儿时腊月天,母亲纺车上那长长的线穗子。忧伤在我的内心深处痛哭,我时常看到,母亲终其一生的艰辛还是在一座悄然凸起的圆坟里落下了。母亲在岁月面前终于卸下了生命中的苦和累,回还到无限宽厚的泥土中去了。
但,母亲纺车上长长的线穗子,却像光阴一样,缠绕着我,使我在腊月天夜夜难以入眠。每当时间步入黑夜,我的思念就一并顺着暗色绕上来,爬向我想念母亲的那扇亮着灯的窗台。这时,我觉得我很可怜,孤独。悲伤在我内心深处很无助的样子,使我只有坐在无边的黑暗中,独自淌泪。
母亲是43岁守寡的,就在上世纪的60年代,国民家家都将要断炊烟的光景下。为了一群儿女,母亲忍饥挨饿,一辈子弯腰弓背,面对黄土,背向苍天,把生活的艰难背成了太阳和月亮。为拉扯我们兄妹,母亲让深远的辛劳全化作无限的希望在生活里漂荡,换来了对生命理想的诉求。
那个时候,我们要吃,幼小的心灵却时常充满盛大的期待,但经常就被一颗小小的粮食击倒。我们饥饿,母亲就将还不老的身躯佝偻成一个黑色的问号,在田野里无休止地劳作。她的身影,饱含着亘古的凄凉,而绵延在母亲面前的土地,阔大又神秘,有着浑厚的悲悯情绪。本该是父辈布满农谚的大手所应干的粗活,母亲却默默地接了过来。为了儿女的抚养,母亲也抚育了生命无穷的艰辛。
为我们口中的食,母亲弯腰向下,把低微的生命渴求一次次地说给大地,但深藏在体内的疼和心灵的苦,却被远方的夕阳彻悟并缘化了开来
。前面一群飞落的麻雀,叽叽喳喳彼此呼唤着我们听不懂的名字,它们同样有着卑微的追求,几颗不饱满的麦粒足以使它们高兴很久。那时,我就觉得,我们人其实也和雀们没有多大的差别啊!
我的母亲,为了能让我们有一口食,用汗水、泪水和血水去接受土地的语言。土地永远用它那不动声色的涵养来感染每一个低头弯腰的劳作者。母亲躬身向下,其实是为了期望的直起。我们一群,就是母亲心中未来的太阳呢。
在母亲艰苦的宽广付出下,我在成长的路上被时光推着走来,每次转弯的时候,我都能听到母亲悲苦生命的呼唤。
我张嘴吃饭,咽的全是母亲舐犊之情。母亲永远在人前笑脸相迎,人后却把苦水往肚子里咽。四季的风,时常带着慈母抚育儿女的书卷气,将母亲的艰辛很寓言地讲述给落日,感动得花草树木以一个大质量心灵的关怀,唰唰地哼起了星星一样的谣曲。
母亲劳作,在泥土里播下种子,播种着生活的希望,她让生存的艰难,滋润着土地的每一个黎明和黄昏。
我们还要穿,母亲就要凭着白天握过麦穗的双手,在夜里再为我们纺线织衣。腊月,时常是在母亲的纺车“嗡嗡”声中渐次走入年关的。那时,母亲为了节省一些点灯的煤油,只燃一根卫生香插在纺车的锭子边,纺车一转,煽起些许微风,那根香就随纺车一闪一闪,母亲就是借着那忽闪的一点亮光往锭子上绕线穗子的。线穗子在旋转,香的小光点在闪。“嗡嗡”的纺车深沉地吟哦着……那种情景,在我幼小的心灵深处,犹如看见了时光的沧桑,它仿佛已带着我倒回了几个世纪,当时的感触,足以令我在今生和前世轮回一次。
为能使我们这群没爹的孩子在新年里穿上和别家孩子一样的新衣服,母亲已没有了时间概念,有的只是儿女新年的快乐和尊严。越是年关愈近,母亲的纺车愈是唱得欢,几乎不分昼和夜。腊月,永远都是一副很文化气质、很恒久哲学派头的样子,接收着母亲纺车声中的白天和夜晚。纺车“嗡嗡”,把关于纺车的稳重和人生命的悲壮,哼成了村庄柴烟的浓烈味道,将孤苦寡母养育之情的庄严蕴得很深很厚。从此,肃穆的时光包含了许多悲悯的情怀。
微弱的香头亮点,悭吝地发出嫰弱的一小点星光,它与锭子对视,却给母亲一个模糊的视线,致使母亲手中抽出的棉线绕到锭子上,线穗子总是又长又粗,极像一根白萝卜。
那长长的线穗子啊,不仅绕进了母亲的情感,也把我对腊月的远古神秘缠上了锭子。腊月的宽宏,能容纳数千年的传说,却难悟道出母亲的襟怀。
那个时候,年年的新春,我都能穿上母亲纺织的新衣,不是红花格子,就是绿叶条条的;我们吃的、穿的,甚至比有些父母双全家的孩子还要显得好些、齐整些。
当时,我真不知道,是年节赶着母亲的纺车转呢,还是母亲的纺车唤来了又一年的新春。
如今,年年的腊月依旧,可母亲的纺车声再也响不起了。光阴流转,它该不是把母亲连同母亲的纺车声一齐带到了天国。
而我,还在尘世中漂泊。
生命的泥塑太经不起时光的雨淋,一浇即消。母亲去世了,但腊月还在,岁月吹不老母亲那长长的线穗子上缠绕的长长的故事,长长的故事里惯透着悠远的佛事,我在这佛事中一眨眼已穿越了腊月的隐秘,凝眉之处,便是我的心灵敬仰宗教从容的姿势。
长长的线穗子,在腊月的我的思念里徜徉。我把线穗子绽开来,看到了岁月灵魂的高贵。我垂下手臂,把白白的棉线穗子凝视成母亲诗意的美梦,飘进我的心里,也飘到了年关浑厚的绵绵歌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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