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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终南山》(十四)林仑

(2011-01-08 11:17: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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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

第二十六章

    遭了天灾,这些只等着收麦的庄户人家把早已磨得锃亮的镰刀挂上了屋檐墙。家家熬煎着揭不开锅的年馑可咋渡得过。

    不争气的文书他妈偏偏就在这节骨眼上咽了气。一村一院的,再难也要帮文书埋了娘。

    文书妈就守文书这一根独苗,几年前文书的大得了噎食症(食道癌)撇下这娘俩过活。文书这娃从小乖巧,从不多说一句话,更没跟人红过脸。上学时,讨老师喜爱。学习好,年年推选当班干部,和耀昭两个人在学习上你追我赶,谁也没落下。后来,“两派”武斗一起,枪子不长眼,在人头顶上乱窜,学校只得关了门,这一届学生只好各回各村。文书回到村里,也是手不离书,还自学了医,给有个头疼脑热的乡民们看病、抓药。开始,还有人提说婚姻,文书却见了女方不是窘得脸涨得通红一言不发,就是挠挠头,抓抓腮,气得女方一去就杳无回音。近两年,自从砍了柏树股以后,一口的整齐牙齿突然就白白地脱落了。这时的文书更是木头一样了,连诊所也呆不成了,成天钻在屋里楼上的麦秸窝不出来。文书娘急瞎了眼,没熬出半年就撒手西去了。

    村人从文书家的楼上卸下几块楼板,叫匠人用一天时间就割好一付薄枋,把人草草下了葬。

    “死呀还不知道找个好日子。”有人埋怨死者。“不长眼么,人都熬煎得心如猫抓一样,她还蛮添乱。”说着说着,人们就想到掉了牙的文书,联想到冰雹以及今年以来连着倒下头的人。有人猛然醒悟过来,说:“还不是文书惹的祸,把柏树股砍了,撞了树神,给他家降灾,还连累了村人。”

    于是,在一夜之间,人们蜂拥而至,在老柏树下烧香的,磕头的,祷告的,婆娘女子娃心虔诚得直擤鼻涕抹眼泪。一律的一种心愿,树神呀树神,您神威大,不计糊涂弟子的过;饶恕我们吧,为我们拨调走灾难……给我们一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景……人说,好事不出门,瞎事一溜风。文书砍了柏树股,掉了一口牙,死了唯一亲娘,冲撞了神树的话一下子传遍了塬上塬下、山里山外的人。一霎时,颜家河村的老柏树被传得神乎奇神,人们一溜带串地前来焚香拜神,使老柏树变成了神树,一年四季香火不断。

    麦子绝收,秋种子没按时下地,实实是来了大年馑。眼瞅着家家揭不开锅,村子里狼哭鬼叫娃喊饿。粮食成了金豆子。一斤要卖到一块钱。

    南川县川道饿民一片,人们吃净了地皮上的野菜、野草,然后捋净了树上的叶子,连榆树皮也扒光砸烂煮着吃了,喝时一大嘟噜,烫得嘴起泡,肚发烧。

    柳秋桂和一帮妇女商量着外出乞讨的事。

    人一辈子最怕拉枣棍靠门框,妇人们个个红鼻子胀眼,挖心一样提着馍笼,拿着布袋出了村。

    一路走去,仅能混个半碗稀汤充饥,可家里的儿女吃啥,喝啥?柳秋桂几个人一商量,在这方圆肯定是要不下个啥,方圆十几里都遭了冷子,谁还舍得掰一块馍给你呢。主意一定,三五个灰白头发的妇人踮着同样半缠不缠的小脚,靠脚跟支撑身躯,一歪一扭一路向渭北行去。

    一百多里的路,几个妇女走得脚打了泡。一天一夜的行程,过了泾渭两河,眼前一下开阔了,仿佛到了天堂。这里一马平川,平展展的田野,玉米苗子刚闪过麦茬,直铺到天尽头。每一棵玉米都滋润得壮实又黑绿。村庄就稳稳当当地点缀在绿苗蓬勃的平原上,一脸的富态相。

    乞讨对于柳秋桂比上吊还难受。另外几个姊妹分头去了别的村堡,她在另一村口的麦场里歇下来,也是为了镇定一下跳荡的心。新的麦草散发着甜咝咝的麦秸草清香的气味。柳秋桂坐在麦草上,见有几只鸡“唰啦”“唰啦”地扒拉开麦草,啄食着麦粒。她眼睛一亮,想,难道这河北人打的粮食吃不完,腾场不腾净,遗拉下麦粒了?柳秋桂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拨开尻子两边的麦秸,果然就在最下面出现了稠稠的麦粒,有的已出了小芽芽。她心头掠过一阵惊喜,忙不迭跪在草窝里拨拉起来。

    太阳在头顶毒辣辣地晒着,柳秋桂一点也感觉不出太阳的炙烤。她先把长麦秸齐齐抖擞一遍,往身后一扔,再把半长不长的中不溜的节节麦秸一抖擞,底下就剩麦糠和麦粒了。她一直跪着,往前挪着,汗水将月白的大襟衣衫沾在了脊背上。山一样的麦秸,她一把把齐齐抖擞一遍,聚拢到眼前的已经有粪堆大一摊麦糠和麦粒了。没有风,她只有用嘴吹拂,把口当成了吹风机。双手一掬,连麦糠带麦粒举到齐眉以上的高空,再一点点往下溜着,嘴不停地吹着,麦粒沉,落在怀跟前,麦糠被吹了出去。

    日头偏西,大大的桔红色的太阳往地平线下滚去。柳秋桂还没吹完。不停地吸气吹气,让她头昏眼花,她挣扎着立起酸痛难忍的腰身,一抬眼看见场畔有一支小渠,正潺潺地淌着水,她摇晃着走过去。渠水还算清冽,上边偶尔漂过几只羊粪蛋子和麦糠。她划开脏物,双手迅速捧起,就掬上一捧水来。喝下去,有点凉爽,她知道,这是从井里抽上来的。她将头顶上的织布手巾抹下来,在水里摆一摆,拧干了,往发胀的头顶一盖,脑子立时就清醒多了。她扭转身,又“噗噗噗”地吹起来。

    “噢呀,你惶死啦。”一个声音从背后袭上来,吓得柳秋桂不由得“突噜”一跳,还没等她来得及回身,就看见一个中年妇女掮着锄头来到了她前面。该妇女人高马大,胖得肚子像怀了八个月娃的婆娘,说话粗声大气,肚皮一抖一颤的:“那能抖擞多大一点?把你抖擞一天,最多能弄下二三十斤。”

    一天弄二三十斤!柳秋桂惊诧不已。她想,在俺那里,尻子撅着干一年,到头来一家五、六口人还分不到五百斤麦呢。在这一天不挪窝,就能弄下二三十斤麦,简直是白拾来的么!她瞧瞧怀里已堆积起来黄灿灿、吹得净净的麦粒,估摸着总有个十斤、八斤,她心里充满了激奋,扬脸说:“好妹子呢,俺在你这儿得福咧。才大半天时间,就抖擞了这么多的麦子!”

    “听口音,你是南岸子(指渭河以南)的人?”中年妇女从肩上卸下了锄头,吭哧着胖身子。她的脸热得通红,说话像打机关枪:“你们那地方,不打粮食咋的?老见那边的人过来在俺们这儿拉粮哩。”

    “俺那地方全凭靠天吃饭哩。”柳秋桂一掬一掬地往口袋里捧着粮食,说:“十年有九年收成不好,黄僵泥土质,长不好庄稼。人老是挨饿。”

    两个人互相问着各自的家庭情况。最后,胖妇人对柳秋桂说:“你那地方人连肚子都填不饱,还不跑出来到俺们这里?你看俺这地方,旱涝保收,粮食多得家家每年都拿粮食换瓜果吃哩。”胖妇女说得神采飞扬,自豪无比。装完麦,她把柳秋桂领到了堡子的自家屋里。

    这是一个南北走向的宅院,南北很长,东西对着两排厦房。院门道放着一张低矮的四方桌子,四边摆着几把小木凳或小木椅。天还没有黑严,一家人就围着桌子开饭了。

    柳秋桂见一大碗一大碗的长面条端了出来,一盆西红柿汤汤摆到桌中间,然后是油泼辣子、盐、醋、酱各色调味都上了桌,她还立在门道不知是走还是留。她确实饿了,饿得眼发花。可看到这儿的人把自己只有在过年才可享用上的美餐只当平常饭吃呢,她感动得要流泪了。

    胖妇女从灶房出来,端出了最后一碗面,见柳秋桂还站在那里发愣,就粗喉咙大嗓门地喊叫她:“还不快坐到桌桌跟前浇汤汤,一会儿面就粘在一块儿了。”柳秋桂不好意思地、半推半就着说:“你给我少挑些。”

    胖妇女没理会她的话,浇好了西红柿汤,把一大老碗面递到她手上:“快吃,快吃,先吃饱肚子再说。”

    一大老碗面很快就下了肚。好些年了,柳秋桂头一次吃上这么香的哨子面,吃得这么饱,这么滋润。

    天黑下来,柳秋桂疲乏得浑身酸困。胖妇人安排她和她睡在一个大炕上。她还没睡着,身旁就响起胖妇人打得雷响似的呼噜声。

    本想好好睡一觉,旁边的鼾声搅得柳秋桂难以入眠。她的双眼又酸又涩,眼角干疼。她想到了家里的儿女们、孙子和媳妇们;想到身处异乡的她正为生活煎熬时却碰上了胖妇女这样的好心人。两颗大大的泪珠就凉凉地从眼里滚了出来。

    还没入伏,尽管白天的太阳火毒,但夜静之后还有凉爽的舒适感。

    第二天天一亮,柳秋桂就告别了胖妇人,提着馍笼和一条布袋上别的堡子去了。临行前,胖妇人说,叫她把抖擞的麦子放她家,她好给晒干;还叮嘱她,让她讨了馍每天背到她这儿,她好把馍掰成蛋蛋子给她晒干,以备回时好带。

    柳秋桂只用了三天时间,仅转了两三个堡子,就要回了几布袋馍。每家每户,都没空着,不是给她一个白馍,就是挖给她一碗包谷糁或麦面;赶到饭时了,家主就喊她进了门,饱饱地吃一顿。

    考虑到自己没有多大力气能把这几布袋干馍和乱七八糟的粮食背回到百十里外的家,柳秋桂准备动身返回了。为了感谢胖妇女的收留之恩,她把十来斤的麦子和一些面粉要留给这家。胖女人“哈哈哈”地抖着肉身子大笑起来,说:“俺的粮食多的是。哪在乎你这点。”胖女人说完,拉住柳秋桂坐下说,“老姊妹,我看你也是个好人,我才跟你说掏心话。你那地方那么苦焦,你愿意把女子嫁给俺这儿不?”

    经胖女人这一说,柳秋桂心里一下子开了窍。她想,咱在那地方受一辈辈的苦,饿一辈子肚子,咋也不能再叫娃受那可怜。胖女人见柳秋桂思思量量的样子,连忙说:“老姊妹,甭错主意。娃到咱这,一甩手的掌柜的。人挪活,树挪死。你现在思量思量,如果能成的话,我就给俺外甥说呀。俺外甥当兵着哩,俺这就有他的照片。我马上就给他家招呼去,离这儿不远,三里路。骑车子一袋烟功夫就到。”      

    柳秋桂背着干馍蛋子布袋,回到家里,天已黑透了。

    耀昭、祖香、祖倩围着母亲哭了,都说,再不能让母亲去乞讨,去靠人门框了。柳秋桂躺在炕上歇了一会儿,就顺墙靠着坐起来。望着跟前的儿女,问耀禄这几天回来过没有。还问了甜甜和哲正。当问到耀祖一家时,耀昭就气火了,说:“你再甭操心他了。他生在头,长在前,他问过你么?他操过你的心么?”

    “一条儿女一条心哇。”柳秋桂长长吁了一口气徐徐道来:“娘的心在儿女身上,儿女的心在石头上。为啥在石头上?这有一个典故呢。说是过去有一户殷实人家,良田百亩,骡马一圈,长工雇了几十,男主家三妻四妾,儿女一群。主家在他的大炕顶头老放着一只大大的棕箱子,箱子打人腰高,时常挂一把铜锁,从不打开。儿女们把心思全用到这棕箱上咧,偷空就想挪挪那箱子。可咋也挪不动。就暗自思忖、揣摸着箱子里到底是黄货(金子)还是白货(银子)。有一天,主家叫来了一群儿女,对他们说:‘日后我不得动弹了,谁孝顺伺候我到咽气倒下头,这只箱子就归谁。’果然,在主家病重期间,儿女们争着尽孝心。不是真有孝心,全是冲着那只箱子装出来的。人人都暗想,这么沉一箱东西,要是全归了我,几辈子也享用不完。”柳秋桂说到这儿把灰白的头摇了摇,继续说:“等到主家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儿女们来不急装殓他大,就抢着撬开了箱子。这时候,一屋的人全傻了。你道是啥?是一箱子石头。从此,就有了这说法。”

    柳秋桂的古典传说把人间的悲哀像石头一样压在了耀昭、祖香、祖倩的心上。

第二十七章

    夜里,家家户户都沉溺到睡梦之中去了。儿女都睡了,柳秋桂抚摸着大女儿祖香的头,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使她鼻子发酸,眼发潮。轻轻唤了一声:“祖香。”“嗯。”祖香没睡着,她还在想着可怜的母亲怎样拐着半缠的脚来回走二百多里地,到那个陌生遥远的产粮地方要饭,咋张开乞讨的嘴来?祖香暗暗流着眼泪,她不想让母亲觉察出。听到母亲轻轻的唤声,她把头在黑暗中抬了一下,问:“妈,咋?”

    “娃呀,你已经十七八咧,按说也不小了,”柳秋桂尽管放缓着声调:“可咱这鬼地方遭罪哟。妈这回去了一趟河北,算没白去。人家那地方就是好。 地平得连个慢坡都没有。庄稼长得好的。家家粮食吃不完,白米细面顿顿吃。我思量着,俺娃也不能跟妈一样,就死到这烂地方咧。干脆,能飞到好处就去,享福去。”柳秋桂把胖女人外甥的事说给了祖香。

    祖香乍一听心里一阵凉,不一会儿就平静下来。她想,这样也好,嫁到河北,一来可以要上二百四十元的官礼,为家里添一点收入;二来人家那地方粮食多,还可以要些粮食回来度饥荒;另外,往后自己和妹妹祖倩的穿衣问题也就解决了。遇到了大的年馑,能顾紧就要顾呢,只要对方家粮多,往后再有多大的饥荒妈也不用去乞讨了。想到讨饭的母亲,祖香的心如针扎。她想,等她以后过了门,就把母亲接去,再不会叫母亲忍饥受饿了。她还想不通,世上咋会有对父母没实心的人。她,祖香,为兄弟姐妹,为母亲不再受苦受难,那怕上刀山,下火海也不怕。

    就这样,祖香订婚给渭北平原一家家景最糟,但最善良,却不短粮吃的人家。就是那胖女人的外甥家。男方正在河南省的一个地方服役,没法回家,一张照片就订了终身。除草草买了两套衣服外,祖香全让扯成布匹,以便拿回家给全家人做衣服。再就是二百四十元官礼钱,加带二百多斤玉米和百十来斤麦子。 

 

    贫穷生盗贼,生刁民,也生不公。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依然是男尊女卑。大部分姑娘到了一定年龄都用来当成了交易品。有的是为兄或弟换来了媳妇,有的纯粹就当作商品卖给了对方,经常在彩礼多少的问题上媒人跑断了腿,说破了嘴。有好多因为逢年过节娃去拜未来的公婆,其实不是为拜年,只不过叫成拜年好听罢了,实则是冲着年节向公婆讨钱要物去了。走一趟婆家,回到村里还要和同伙姑娘互相攀比,看谁的婆家给的钱物重就说明谁被对方瞧的起,给的轻的,就想着人家是看不起咱,把咱没在心上放,不在乎。有的因为礼物轻了,就寻事滋非;有不明事理的父母更是不顾男方的家境如何,要一年又一年,在商榷结婚事宜时常耍麻缠,把男方家里整得挖窟窿卖房,也要照着女方娘家提出的万事备齐。不然订婚以来,三五年的全部费用就等于打了水漂,有的家是倾其力量订下媳妇的。

    柳秋桂没有张口多要一分钱,多让人家买一尺布,都是媒人胖女人按官礼官价给张罗的。村里人都夸柳秋桂,连远在渭北的那个堡子的人都说男方家一家傻呆子,还真有傻呆福。活人夸赞,死去的人却不答应了。

    这是一个刚下了一场透雨的午饭时间,正值秋天,天瓦兰瓦兰,又高又远,云朵白得令人感动。地上的水潭刚刚晒干,村里的泥路已不粘人脚。柳秋桂刚做好了饭,还没舀到碗里,住在隔壁仅一墙之隔的本家子的三叔就急火火跷进了门。

    “老嫂子,老嫂子,你快叫上大女子祖香去文书家,你屋俺哥的魂附到文书身上了,把文书拿住咧。想必是有要紧事交待呢。”

    柳秋桂解了围裙,眨巴着烟熏火燎得发红淌泪的眼,埋怨:“都死这么多年了,从来都没托过个梦给俺娘们,咋就拿挽起人来了?活着的时候都从不难为人,咋都变成阴司的人了还蛮缠来呢?”

    “你快些来。我前头先走咧。”三叔一低头闪出了门。

    柳秋桂出门在东巷口唤了几声。正衲鞋底的祖香就从巷子中间一家屋里飞了出来。地下泥疙瘩一绊,她差点被绊翻下去,上来问:“妈,有啥事?”

    “你大把你文书哥通穿下来咧,说是叫咱娘俩快去,有事交待呢!”

    祖香一听,飞跑进屋,搁了正衲的鞋底,搀着母亲往村中间走去。

    文书家屋里早已挤满了人,祖香和柳秋桂一进来,有人就喊:“快给娘俩让路。”密挤的人群立即让出了一条空道。

    文书正蜷着身子挤在炕拐角。连炕灶把炕上铺的席片子熏得油光黑亮,在炕的东面开了一扇小木窗,才给屋里透进一片不太亮的光。

    祖香跟在母亲身后,来到了炕前。

    三叔一手拿簸箕,一手执一根桃树条,隔着锅台对着炕拐角的文书说:“俺嫂子跟娃都来咧,你有啥交待的就快说。”

    满屋子人屏住呼吸,大瞪着双眼,等待炕上人的动静。

    好长时间没动响。三叔一扬手中的桃条子,狠声狠气地说:“你再不说,我可就上桃条子呀。”

    话音刚落,文书猛一下跳将而起,瞪瓷了眼睛,指着柳秋桂开口就骂:“你这个不顶用的东西,净做些糊涂事!”忽然又一挥胳膊吼叫:“去,给我擀一碗面片去。”

    人们一哇声催促柳秋桂快去擀面。柳秋桂一走,文书上来就抱住了祖香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数说:“你妈个不顶用的,把俺娃可怜的嫁得远天远地的……以后当心人家虐待俺娃……”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哗哗地往下淌。看到这情景,屋里人都跟着哭了,人人都抹眼吸鼻,小声说:“死去的人不放心啊,嫌把娃给的远了。”

    一碗面片很快端上来,文书三两口就把一碗热烫烫的面片囫囵吞咽了进去。人们都吃惊不已,说,咋不知道烫呢,跟往肚子里倒一样快。

    吃了面片,一直耷拉着眼皮的文书猛地睁起眼来,喝叱柳秋桂:“给我送些钱,我上路走呀!”三叔立刻抓起早已剪好的黄纸钱说:“走,跟我走。再甭拿挽文书咧。你过去都是咱村里的大好人呢么,咋不看娃惶、可怜?”

    三叔点着黄纸出了门,文书“咚”地一声倒了下去,脸无一丝血色,黄得像黄裱纸。一团不散的魂灵离体而去。人群一拥而上,连喊“文书”带摇晃,有人还跳上炕,掐了文书的人中。   

    过了有一袋烟的功夫,文书醒过来。他像睡得太久了似的,慢慢坐起身子,长吁一口气顺墙靠着,惊奇地睁大了眼问:“咋恁多的人,你们做啥呢?”

    人群“哄”一声笑了。有嫂子辈的人跟他开玩笑:“你个鬼,还问呢?把人没吓死,半个小时不灵醒。”

    “胡谝啥闲传呢?我咋一点感觉都没有?”文书一挠头说。

第二十八章

    “耀昭,听说你大的魂儿附在文书身上咧?”聪灵问。

    “啥魂不魂的。人死如灯灭。那是文书神经耍麻达咧。”耀昭大咧咧地说。

    “你就犟,不相信!”聪灵手里拿着针线活,把针在发际间蓖了蓖,一边做活一边嗔怪地说:“你还甭说,魂附身的事俺也经过,还就是有。你不相信不由你。听说这是死人有重要的事给活人交待,才会这样。或者说,是活人做下令死人难过的事,死人要发泄出来才会出现这种事。

    颜过杰正跟一伙娃耍摔泥泡,摔得正高兴,听妈在说鬼神的事,就跑过来仰着脸问聪灵:“妈,你说你知道鬼神,你说明儿是晴天还是阴天?”

    过杰的话让聪灵一下子愣住了,她不觉红了脸。

    “去去去,小娃子家,大人说话少插嘴,耍去。”聪灵吆开了过杰。

    槐树下只剩耀昭和聪灵他俩了。

    “你多有福气。”耀昭说聪灵:“才二十大几,娃都半人高咧。咱呢,跟别人一样大,媳妇还不知在哪里?”

    “你……你还好意思说。”聪灵眼里闪出了泪花。她咽下一口唾液,像咽下了千般屈辱,吸了一下鼻子,她问:“你到底咋想的?想出去,这阵子又没个啥好出路,你这样硬撑着也不是个事。”

    聪灵的一番话说得耀昭拧紧了眉头。

    “哎,你想教书不?”聪灵突然像刚刚想出了办法似的问。

    “教书?你有门路?”耀昭定定地盯着聪灵的脸。

    这么多年来,聪灵一直盼望着耀昭有一天能定定地、仔细地瞧一下自己。她没有想到,这会儿她却一下子实现了多年的夙愿。聪灵感动得手乱颤。她慌乱地一针扎下去,扎偏了,针尖扎进了拿垫子的手指。

    “哎哟!”她一声惊叫,红豆豆一样的血珠就渗出了指头蛋。耀昭慌了神,四处寻着什么。他看见不远处的墙根底下斜着生长了几颗野齿苋。他飞跑过去,掐了齿苋芯芯,在手心使劲搓了搓,揉了揉,连汁带渣摁到了聪灵的手上。野齿苋是一种中草药,不但消炎止血,在青黄不接时期,还能当饿民充饥的好食物呢。

    耀昭给聪灵止血的举动让聪灵激动了好长时间。她一回到厦屋,就拼命地吸嗅着又烂又绿的齿苋味。这是耀昭的气味呢。她感到幸福通穿了全身。她泪眼婆娑,亲吻着还遗留着耀昭体温的手指,久久不放。

    “婶,婶,俺狼娃叔在屋么?”门外响起杨水花搅水响动一样的喊声。

    “噢 ,噢,还没回来。”聪灵忙迎出门。

    杨水花穿了件粉红色的单衫,布料很薄,像蜻蜓翅膀,透出里边齐肚脐窝的背心。丰满的奶子撑得粉红衣下摆有些上翘,夕阳里,她粉白嫩质的躯体,散发着野花的香气。

    “你不是放暑假了吗?”聪灵问。    “唉,山沟里急死人。我呆不住咧,先早来几天。”杨水花一脸的喜气,说:“俺叔说,等我一放假,他给我买一辆便宜旧自行车呢。看,我把钱拿来咧。”杨水花眉飞色舞,掏出卷成卷卷的钱又诡谲地笑了说:“你猜这钱是谁给的?就是我那个傻瓜未婚夫给的!”

    聪灵听杨水花把这话说歪了,就带着一丝责怪的语气说:“这娃,话咋这样讲?人家女婿娃给你是正当的,你还说人家傻?有了车子,上学就不用跑远路了。”

    夕阳滚下山塬时,狼娃回来了。他一进院门看到杨水花,就抑制不住内心的欢喜。他强作镇定,但眉眼间透出的兴奋没有逃出聪灵的眼睛。其实,聪灵早看出,颜狼娃对杨水花没怀好意,像当年对待自己一样.。曾好多次,聪灵想阻止杨水花跟狼娃,可看见杨水花不但有意在狼娃跟前卖骚,还故意在她面前耍俏,聪灵就想,算了,算了,杨水花本就是个骚包,想救她也救不了。

    狼娃在院里和杨水花说话,聪灵有意回屋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出来对狼娃说:“我今黑领娃上牟家庄给妈做伴去,她最近老是虚惊。”

    聪灵要回娘家,狼娃暗自乐开了花。但他还故作生气的样子:“三天两头给你妈做伴呢,还没个完咧。”

    其实聪灵这次没回娘家。

    为了给耀昭尽快找个出路,牟聪灵不得不再去找王得娃。

    天一黑,公社的大铁门就上了锁,只留一小门供人出进。牟聪灵抄麦地小路来到了公社。为了不被人发现,她低着头,贼似的跷进了小铁门。

    公社大院静悄悄的。家在附近的人下了班都回去了,只有王得娃的窗口亮着灯。玻璃窗扇朝外大开着,兰色的塑料窗纱把小灯泡的光过滤后洒在了窗前的大桐树身上。聪灵“嘭嘭嘭”地敲响了门,独扇木门“哗”一下开了,聪灵惊魂还未定,就被王得娃拦腰抱进了门。

    “吓死人了!”聪灵用拳头敲打着王得娃的胸,嗔怒道。

    王得娃把聪灵放上床,转身关了门和窗,拉上兰色的窗帘,一扑就把聪灵压倒了下去。王得娃情急地在聪灵的眼上、脸颊、下巴上一阵狂吻,撑着身子说:“还是俺灵儿妹好,最知道心疼哥咧。你看这空荡荡的大院子,就剩哥一个人了,多孤独冷清啊!”说着,就伸手去解聪灵的裤腰带。

    聪灵忙捂住腰带,坐了起来,一脸的严肃:“我今儿可是有正儿八经的大事求你来了。你先说同意不同意?”

    “同意,同意。妹子的事就是我的事。”王得娃“嘭”一下拽开了聪灵的腰带结,扒了她的裤子。出现在王得娃眼里的是两条光洁如玉硕长的大腿。王得娃顺手在床头上“啪”一声拉灭了灯。脱了衣衫的聪灵赤条条地躺在王得娃的床上。微光下,聪灵通体发亮,微微下坠但又翘翘的两只奶子,像一对恩爱鸳鸯,悠悠然然,让王得娃销魂。他拥着她,搂着她,喃喃着说:“男人还求啥哩,有了妹子这样的相伴,死了也值得。”

    聪灵一动不动,任王得娃揉搓、发狂,听王得娃自言自语。她仰头对着屋顶想:你驴日的王得娃这辈子是享了公家的福咧,手里掌些小权。等俺给耀昭把事办成了,俺就是死也能闭下眼咧。你驴日的下辈子再还俺的债。”

    聪灵在王得娃发疯发狂公猪拱圈似的要进行下一步动作时,一伸手“啪”地拉亮了灯。王得娃醉迷着眼,说她:“你糊涂咧,要灯做啥?”

    聪灵撅着嘴,故作不高兴地说:“你不是同意俺要你办的事了么?”

    “对,对。”王得娃把脸埋进聪灵的奶子中间,不迭声地应承。

    “那你现在就办嘛。”聪灵故意撒娇道:“你要是不办,咱俩往后就一刀两断。”

    “你说,你说啥事?”王得娃急得抬起了脸。

    “你安排耀昭去教书。”聪灵的话如一块硬馒头,噎得王得娃张嘴瞪眼,半天反不上话。

    “你……你说啥?”

    “快开学了,你安排耀昭去教书。”聪灵平静自若地回答。

    “你咋会想起给我出这难题?”王得娃没好气地说。

    “不难。”聪灵一字一板:“你如果还是个真正的男人,办个这事简单得如个‘一’一样”。

    “他当着满院的人上来给我就是一拳,我收拾他还来不及呢,还能叫他当老师?”王得娃一想起耀昭打他的情景就来气了:“亏你能想得出!”

    “人说,宰相肚里能撑船。”聪灵一脸的委屈:“当初,俺就是看上你往碾盘上一站,真正的大男人气,俺才……可没想到,你也跟一般男人没啥两样,曲曲小肚肠……”聪灵一边嘤嘤地哭起来,一边将光裸的身子往王得娃胸前磨蹭。

    “你看你,哭啥呢。你没看错。”王得娃抱了聪灵,连连说:“哥的心大着呢,不会跟他计较。”

    “那你给个录取手续嘛。”聪灵乘机将王得娃的头搂胸前,哄娃似地拍打着王得娃。

    “开,开。你的话比圣旨都顶用。”王得娃下床拉开抽屉,取出专用笺,一边写,一边扭头偷看着赤条条坐在床上的聪灵。

    王得娃把录取手续办好后,又开了张报到条,然后拿出公社教育组的红印章,在嘴上哈了哈,重重地按在了落款处。

    起先,聪灵看着王得娃拿出那决定着耀昭命运的红砣砣章子时,心头一阵悸动,生怕王得娃改变主意。当章子盖上后,她的心一下像夏风里欢快拍动的白杨叶,哗啦啦舞了起来;一枚红鲜鲜的印章,就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

    与王得娃扭动在一起,牟聪灵感到自己的灵魂不再是扭曲的,她天使般飘飘然,冲破了屋顶,飞过了河流,跃上了终南山……

    茫茫大地,苍苍天穹。在几千年文明古国的中国西部,莽莽秦岭山脉的终南山脚下,一场灵与肉的搏战正在进行。一枚殷红如血的印章,曾让数以万计的无辜者人头落地,血流成河,如今,就是这枚圆圆的章子,有多少人为掌握住它,不惜绞尽脑汁,明争暗斗。而牟聪灵,却要用扭曲灵魂的肉体,为暗自爱着的人用血和泪杀出一条通道。她像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的士兵,坦坦然,豪豪然,凛凛然。

      

 

    在聪灵去公社的同时,杨水花也反关了狼娃家的院门,蛇一样扭动着柔软的身段,往狼娃的跟前偎擦去。

    “叔,俺再有一年就上完初中咧,俺如果不想回山里,能在你大队给俺安个户口吗?”杨水花嘴里这么问,其实心里很清楚,刚刚被指定为大队队长的狼娃一准能办成迁户口的事。

    “噢,你的野心不小哇。”狼娃眨巴着白眼窝子,指头点在水花的鼻尖上说:“想飞出山窝窝,把你的那个未婚女婿独独一个留下?”

    “他留不留下,关我屁事。”杨水花脸红了,说:“咱不说他的事,说我的事就行了。”

    “行。咱进屋说去。”狼娃被水花的骚情惹得火燥燥不安起来。他猛一转身,咬着牙,拦腰往水花肥美的臀部一抓,拥着水花上了厦屋。

    没有月亮,连星星也没出现,黑夜张开大口把山脉、河流、川道、高塬、人家吞没了。黑暗笼罩了一切。黑暗易诞生神圣,也常产生罪恶。人在黑暗中能成神,也能变魔鬼。

    狼娃一进厦房门就把杨水花撂倒在了大炕上,喘着粗气,在水花的脸蛋上、奶子上、肚子上狂亲乱舔。他想把这水蛇腰般的女人压成肉饼。

    “你咋这么野蛮呀,野恋得跟野猪一样。”杨水花“咯咯咯”笑着,手在狼娃的裤裆间乱摸。

    “你本来就知道我早想收拾你咧。”狼娃搬动着身下杨水花那泥条子一样柔软的身子,一把把水花抱到自己的双膝上,问:“你的身子咋这么软,像没有骨头。你的尻蛋也跟我屋里的不一样,她是滚热滚热的,你是凉冰冰的,像蛇,你这肚皮比她的紧,奶比她的又大又香……”

    “你吃了我的奶咧,我就是你妈了。”黑暗里杨水花的声音如霪雨打湿的野草在夜风里低吟。

    “你真敢当我妈?”狼娃问。

    “咋不敢?你叫呀,叫我妈呀。”杨水花一下子扑下去,压在狼娃的身上。

    “哎呀,好我的妈呀!”狼娃一声惊叫。

    “哎。俺的狼娃,妈叫你吃奶奶,妈叫你舔尻蛋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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