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非常好
(2024-09-17 07:26:40)分类: 小说篇 |
周卫东的父亲和我父亲同在医院工作,我叫他周伯。周伯是锅炉工,我爸是大夫,工作性质完全不同,地位也略有差异,但两个人却非常要好。
我父亲有诸多缺点,少有的优点之一是从来不摆小知识分子的臭架子,越是底层的人他越是乐于亲近。没事儿的时候他就去锅炉房找周伯聊天。有一次周伯说:“你看你这白大褂,我这儿烟熏火燎的,别弄脏了。”我父亲说:“没事儿,脏了可以洗。”周卫东是我的小学同班同学,有明显的智力缺陷。周卫东的两个姐姐都正常,不知道为什么,到了他这儿偏就是个傻子。据我观察,傻子有两种:一种是蔫了吧唧型的,平时不声不响,没什么乐子可找;一种是欢蹦乱跳型的,总是不断地出洋相。周卫东如果属于前一种,我也就不戏弄他了,不幸的是他偏偏属于后一种,特别有戏弄价值。举个例子:学校组织学生看电影,看完电影,同学各自回家,他却要找个地方,把他在电影里看到的最让他兴奋的片段演上一遍,而且他必须演电影里的英雄人物。至于与英雄人物所对应的反面人物,如果没人配合出演,他就凭空想象,对着空气表演;如果有人配合演的话,他就再高兴不过,演得就更加投入更加动情。有一次,看完《侦察兵》,他说他要演王心刚扮演的那个我军侦察英雄,问我能不能帮他演一下被侦察英雄击毙的国民党狗腿子王德彪。我答应了他,于是我们一起去了河边。我问他怎么演,他说只要他一开枪,我就学着王德彪被打死时的样子倒下去就可以了。我让他先给我做个示范,他就做了一遍示范。我说一遍不行,得多做几遍,否则我学不会,他就一遍又一遍地学着王德彪的样子往地上倒,直到倒得满身污泥才反应过来,意识到我在耍他。他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我在他的哭声中哈哈大笑,笑得肚子都疼了,半天直不起腰来。若河水有知,一定会记住这一时刻,记住河岸上这两个孩子——一个傻孩子,一个坏孩子。直到今天我还在因一个问题而困惑:我小时候为什么那么坏?如果把这个问题上升到人文的高度,也可以这么问:“人之初”到底是“性本善”还是“性本恶”?这个问题以后再探讨。接着说我和周卫东。类似的恶作剧,不计其数。最恶劣的一次,是我无缘无故把周卫东的一个黄军帽(他妈为他仿制的)从他头上薅下来扔进了一条臭水沟。他哭着跑到老师跟前告状,老师向我核实这件事时,我却信誓旦旦地坚决否认。我对老师说:“一个傻子说的话怎么能信呢?”结果老师信了我的话,反倒把周卫东训了一顿。周卫东最后哇哇大哭着走出了老师的办公室。可以肯定,小时候的我,不仅坏,而且阴。随着年龄的增长,良知渐渐苏醒,我又走向另一个极端:即使是在小说或电影中看到人欺负人,我也会恨到把牙齿咬出声音;如果故事里那个欺负人的坏蛋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我会在梦幻中对其施以酷刑。想起小时候在周卫东身上做出的种种恶行,我没有用当时年龄小来原谅自己,一直怀有一种深深的不可名状的愧疚和自责。小学毕业后,我上了初中。周卫东也上了几天初中,但很快辍学,此后我们再无联系。我上大四那年,暑假期间,他突然来我家找我,坐在我家长满黄瓜、西红柿的小院子里和我聊天。他还是那么傻,说话颠三倒四。他说他已经参加工作了,我问什么工作,他让我猜。我说猜不到,他很严肃地告诉我:“我现在是人民的勤务员。”经他解释,我才弄明白,他接了他爸的班,在医院里当了勤杂工。这事儿我爸早就知道,但从来没跟我提起过。周卫东说他明年就要结婚了,问我能不能参加他的婚礼。我表示祝贺,并表示一定参加,他就高兴得不得了,很激动地站起来和我拥抱,仿佛我不是那个当年对他百般戏弄欺侮的坏小子,而是他久别重逢的亲兄弟。
第二年,他真的结婚了,婚礼是我父亲帮着操办的。我爽约了,没能参加他的婚礼——当时学校还没有放假,我父亲事先也没告诉我。
(作者 张望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