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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路:唢呐,变革,手艺人

(2016-05-24 09:04: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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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百鸟朝凤》挺不错,但有些问题可以抠一抠。片中说,吹唢呐,比四台好的是八台,比八台好的是《百鸟朝凤》。我不大信。因为他们平时根本不吹《百鸟朝凤》。村民十多年听不上一次。要是偷偷练习,也不现实,唢呐那么响,隔墙有耳还听不见吗。要是长久不练,就生疏了。如果今天的小孩报个唢呐班天天练百鸟朝凤,和影片里十年才吹一次的老艺人比,谁吹得好很难说吧。



还有,游天鸣初拜师,师父不让他碰唢呐,给他一根芦杆,让他天天到河里吸水。吸上来之后,师父又换一根比他个头还高的。若究其细节,有个问题:从河中吸水的难度并不取决于芦杆的长度,而取决于嘴和水面之间的竖直高度差,这是个物理问题,起作用的是大气压。所以,虽然拿根长杆,只要一屁股坐在河边吸,也很容易。芦杆的长度超过身高就没有意义了。



不过,这个细节精准地诠释了传统艺人对待手艺的态度,以及学习手艺的方法论。这非常值得琢磨,里面有很精彩的地方。传统手艺人理解内功的重要,知道花里胡哨的招数都是建立在内功的基础上。



假如我开班教三四岁的小朋友学书法,入学筛选,我不会让他们拿毛笔比谁写得好,而会让他们比赛“连连看”和“找茬”,以及穿针引线。这是为了了解小孩的禀赋。禀赋决定他在这条路上的第一个天花板在哪里。对十之八九的人来说,第一个天花板就是他在这个领域最终的天花板,极少的天才可以突破。



玩连连看出色,表示观察能力好,那样在临帖中就比较容易记住重要的细节。许多练书法的人,临帖临到七成像就不能再进步,总以为是手的问题,其实不一定,去跟人比比连连看就知道了。



手艺人不仅靠手吃饭,更靠脑子吃饭。脑子好使,手艺不一定好使,但脑子不好使,手艺一定不会太好使。假如这些孩子学到十岁,又要筛选掉一批,我就不会再测试连连看,而是会让他们作一首五言绝句。这是为了考察审美禀赋。当你在一样手艺上,熟悉了基本的技巧之后,就不太会犯大的错误,但难以免除的是俗气。俗气是时代流风所被,别人“吓死宝宝了”,你也“吓死宝宝了”,就俗气。想跨过这道坎,需要审美品位。



《百鸟朝凤》里,焦三爷从师父师爷那儿学会了这些校验弟子禀赋的招数,但他似乎对招数背后的心法似懂非懂。他收徒弟,入学测试虽然五花八门:吸干一瓢水啊、吹倒砖头啊、吹羽毛啊,但所有这些都只考察了一个方面:肺活量。另一个至少应该与之并列的禀赋则完全没有考察:手指的灵巧度。



唢呐吹得好不仅要肺活量大,还要手指巧。这是最基本层面的要求。此外,还需要耳朵的辨声功夫。更高的层次上,是对音乐的审美理解。另一层,才是坚忍、勤奋、专注等性格素质。任何一门手艺,之所以成为手艺,都是对很多方面的禀赋和学力有要求,在某一方面卓然特出并不够,关键要在各个方面都没有短板。



焦三爷之所以选择游天鸣接班正是如此。游天鸣不是最聪明的弟子,但他是在手艺到达每个层次后都没有大缺陷以至触碰到禀赋天花板的弟子。有些人上手很快,再学下去就没进步了,有些人上手不咋的,但总能进步。就好比外国的老头在五六十岁时,总比中国的老头显老,但他们老到一定岁数就不再老了,九十多岁看上去跟七十多岁差别不大,中国的老头则会一直老下去。



孔子说,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千里马未必爆发力强,但跑了几百里,还能有劲。蓝玉不是接班人的料,因为蓝玉心思太活络。心思活络,到哪都饿不死,都有一口饭吃,那么手艺就羁縻不住你。



手艺人之所以爱一门手艺,不单因为他在这门手艺上能发挥创造力,得到尊重。还有一重不便声张的原因是,离开这门手艺他就饿死了。就像我喜欢写作这一行,也是因为离开这行我就成了废柴,到哪儿都不受待见,端茶倒水都干不好。现在搞纸媒的纷纷改行,留下还没改行的,不一定是坚守,也很可能是他的手艺只能附着在纸媒上,他的文章只有发在报纸上才有人看,换个地方就没人看了。



传统社会的手艺人,有个可怜的地方就是,学手艺是为了挣命。不是说对手艺有多高的追求,多高的审美,那些人可能三传四传才出一个,绝大多数人是不得不如此,你不这么玩命,就饿死了,没命了。



古代有一种缩骨功,练成的人,一米七的身高,可以穿上婴儿肚兜。练这种功夫要吃极大的苦,从三四岁开始,一直到成年。其实就是逼着身体发育成畸形,同时又要提防死掉。要在畸形发育和存活之间的一道窄缝里讨生活。近百年来,他们有饭吃了,不忍心再让自己的孩子受那个罪,功夫就失传了。



过去的手艺人,之所以毒打弟子,也是传承手艺的必要。用今天的话说,是为了“增强用户粘性”。如果一个人把一辈子都浸淫在某样事物上,就很难离开它。一旦离开,他就一无所有,在别的事情上再也找不回自身存在的价值。



挨一顿打,就相当于投入一些成本。挨打越多,投入的成本就越多,离开它就越不舍得。除非在刚学徒时,受不了挨打跑了,越往后,就越不肯走,一走,之前的打都白挨了。出师了,就全扳回来了。



传统社会的手艺人,一生都泡在手艺上,所有心血和才智,最好的年华,一切美好的不美好的记忆,全都镌刻在这上面,你就知道他为什么不能舍弃。



“打是亲骂是爱”在传统的学徒模式中是成立的。越打你,就是越要拴住你。当然,前提是刚来学徒的头几年不要撂挑子溜掉,那时候年纪还小,还有可塑性,容易改行。所以,有经验的师父会把握住打徒弟的规律,先不要打太厉害,要把弟子打得在跑与不跑的临界点上,只要他没跑,下次就可以再打狠点儿,打得越狠,拴得越紧。一直打到出师,不用再打了,他死都不会跑。而且他会理解这套用心,并用同样地对待自己的弟子。



一样手艺越是变态,越是匪夷所思,就越需要这样的教学传承手段。这种手艺就像吸血鬼,借着一代又一代的手艺人来还自己的魂。不是人在学手艺,而是手艺在吸人。手艺就像寄生动物,一定要找到合适的宿主,才能存在繁衍。焦三爷这样的人,是手艺的躯壳,是手艺借尸还魂的工具。这种比喻并非贬斥,实际上,不仅手艺,三观也是如此。文天祥临终前讲“读圣贤书,所学何事”,就是一样的情况。



当环境的变迁不再适合一样手艺,物候的变化使手艺的宿主越来越稀少乃至濒于灭绝,手艺就到了失传的临界点。所以,游家班的垮掉,并不是游天鸣的错,只能说游天鸣还是个平凡的人。有没有不平庸的手艺人足以挽狂澜于既倒呢?有,但极少极少。比如唐朝的百丈怀海,近代的太虚大师,都是这样的英才。



但要知道,他们是非常有文化的。要想成为这样的人,光有手艺远远不够,比手艺要紧得多的是文化。需要文化不是文化本身重要,而是文化背后的见地重要。



游天鸣没有带好班子,不是游天鸣唢呐吹得不好,而是游天鸣文化上欠缺了些。这就是为什么很多老艺人爱强调读书,读书长见识。碰到大的瓶颈,力量不足以突破,得靠见识去突破。



唢呐吹得好和班子带得好,都要求聪明。但这两种聪明是不一样的聪明。不过两种聪明之间,并非没有丝毫共通之处。共通之处,正在见地的层面。带班子和吹唢呐的关系,就像治大国和烹小鲜的关系,解牛和养生的关系。将这些毫不相干的东西联系起来的,是《庄子》说的“进乎技矣”的“道”。



谈到技艺以上层面的东西,就有些玄乎。因为玄乎,被很多人拿去吹牛装逼,显得虚诞不实。但必须打破这重玄关,才有可能让一门手艺在山穷水尽之后夺胎换骨。这样的人,韩愈算,杜甫算,颜真卿算,邓石如算,王铎勉强也算。



他们都有革故鼎新的大本事。不懂得鼎革的含义,就只能死路一条。《革》卦云:泽中有火,革,君子以治历明时。大火烧遍宇宙,要想脱身,非有通天的手眼不可。



真正懂传统的人,一定懂时代。不懂时代的人,是不可能懂传统的。不过,即便完全不懂传统,只懂时代也未尝不可。生活在今天的人,只认得吴亦凡小鲜肉,不认得司马迁王安石依然可以吃饱喝好,活得开心。但只认得王安石、不认得吴亦凡的小伙子,找份工作可能就不很容易,也不那么擅长跟人相处。你看今天地铁上的海报,书法那么丑他还好意思挂,但是不要紧,人家传播效果棒棒哒。一个未经过系统的科班训练的人,只要找到投资就可以当导演,你说他拍得不好也无所谓,人家票房高得不要不要的。



这在传统手艺上是不可以想象的。一个临帖不到1000小时的人,无论如何不可能写出一幅像样的书法。所以,要想在今天当个新晋导演,去琢磨如何设计戏剧冲突和情节张力还不如琢磨如何找投资做宣传更为当务之急。



要了解古今的变化。并不是说,我们所处的时代就是前所未有独一无二的。从古到今,几乎每个时代的人都会这么觉得。若离了特殊的语境,这么讲就是自恋。任何时代都有常有变。真懂得守旧的人,都是有维新精神的人。不懂维新,是守不住旧的。



上周,有朋友问我如何系统地读书,希望我能列一部书单。我说,没办法开,就像医生没法给所有病人开一套药,每个人要寻找自己的书单。他说,钱穆讲可以读曾国藩《经史百家杂钞》,进而读姚鼐《古文辞类纂》。我说,千万不要按照这种思路,一百年前,这样做还可以,当时经史子集的学问还在整个时代的知识中占据很大比重。知识分子之间的交流还凭借这个。但今天,所有经史子集的学问加起来,在时代的生活当中只占据不到百分之一的位置。



读古人的书,要紧的是得到古人的精神与见地,乾嘉学派懂得的很多具体知识,我们一辈子可能再也用不到,但他们的精神与识见对这个时代依然可以有启发。不过前提是得懂文言,如果已经步入中年,又不懂文言,想从古人处讨思想就有些不切实际了。就像癌症晚期病人期待从瓜果蔬菜中得到维生素来救命一样。倒不如从切近自己问题又读得懂的书中得到启发。



手艺是器层面的东西,随着时代的洪流消亡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但任何一样东西,只要钻研得够深,都有“进乎技矣”的启示,这种更深层面的启示可以迁延到别的事物上,超越手艺本身的寿命。



孔子讲过一句振聋发聩的话: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



那些玉帛钟鼓,哪里就是礼乐呢。在婚丧嫁娶的仪式上吹吹唢呐,并不是礼,也不是乐。只是在特定的时代,作为躯壳,发挥了礼乐的功用。礼,是社会运转时代更迭赖以维系的秩序,乐,是万类众生大化流行下各尽其性的井然相谐。



子夏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 手艺人宁不于此深思哉!



凤凰新闻客户端主笔 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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