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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以断除烦恼和恐惧为终极目标的修行里,一个最基本的方法,叫“回归正念”。简单地说,无论什么事情让你苦恼不安,不要想它,把心念聚焦到不苦恼的事情上来。
或曰:这不是回避问题吗?问题不解决,不想它就不存在了吗?唯心主义!主观能动性哪里去了!
王阳明说,“汝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就是这个意思。不想它时,它的存在与否,是另一个话题。这篇不聊。这篇聊的是,解决烦恼的两种操作方法中的第一种,不想。
不想不代表被动,逆来顺受。主动和被动,是相对的概念。很多时候,不想是主动的态度。比方说,你上厕所玩手机,手机掉茅坑了。损失已经铸成,无论想与不想,无法挽回。如果能不再想,就止损了。如果每天一闲下来就想,哎呀,我新买的手机,攒了好久钱,太可惜了。那就会再次受到烦恼侵扰。这种侵扰不是事情本身造成的,是选择的结果。但对绝大多数人来讲,不会每天都想,也不会再也不想,而会前几天想得比较多,后来渐渐少了,再后来就不想了。如果一个人总是忍不住想,佛经比喻成“第二支箭”的伤害。
但万事纷繁,自然有别的情况。比方说,你的论文没写完,5月答辩,现在已是3月。想写,又写不出来。你说,我不想它,打游戏去。3月过去了,每天在打游戏中度过,果然烦恼很少。到4月初,一想到论文,烦恼陡增了几倍。你说,我接着不想,又打游戏,转移了注意力。到了5月,想到论文,烦恼陡增了百倍。再打游戏,不管用了,做什么都不管用了,吃不下睡不着。
为什么有烦恼呢?因为你没法做到彻底不想。假如能做到,那也可以。有些事情,你不去处理,因为业力的作用,会像滚雪球一样不断地增大,和万有引力类似,质量越大,对你的吸引力和系缚力就越强。
论文这个例子,可以称之为“宿业”,宿昔所造之业。你先前做的许多努力,读书、考大学、修各种学分,都要以拿到毕业证的方式,做个了结。因为这种认知,哪怕你知道,写论文一点意义都没有,也会去写。写论文本身,是一种消业的手段。将你的心从“拿到毕业证”这件事的系缚上解脱出来。如果你本身就没打算拿毕业证,觉得学到本事就可以了,写不写论文无所谓,那它系缚不了你。
但一般人做不到这点,因为你没法从根本上认为,毕业证不重要,只是打游戏来转移注意力,这就是回避问题了。所谓“不想”,目的是要建立起这个东西根本不重要的认知。佛教的修行目的,也是要建立起“生死不重要”的认知。生老病死是无法抗拒的,必将到来,唯有从根本上认为生死不再重要,才能从中解脱。
或曰:佛教不是讲“生死事大”吗?
答曰:“生死事大”和“生死事小”一个意思,大小是相对的。当你发现有比生死更加重要的事,生死就是小事了。“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也是发现比生死更重要的事,“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是宋儒超脱生死的手段。讲“生死事大”,目的就是让修行人找到比生死更重要的事。
一种认知的建立,不是耍耍嘴皮子,说说就成的。而是长期训练的结果。想通就能解决的事,都不棘手。明明想得通,就是做不来的事,才棘手,例如戒毒,减肥。
比如,你从清仓处理的门店前走,过老远了,脑子里还在循环“全场九块九,样样九块九”,你让自己不要再想了,但是做不到。除非接到突如其来的电话,听到很严重的事情,或是突然看到有人要跳楼。常人在面对这种事情的时候,都是被动的,是心随境转的。但是训练有素的人,可以让心变得有力量,不随境转,而能转境。
这种功夫,叫“三摩地”,也叫“定”。有定功夫的人,可以像关上窗帘一样,把一切不想接收的东西摒除在外,或是部分摒除在外,这要视功夫浅深而定。
常人只有做了全身麻醉,才能获得一种效果:别人打你,你感觉不到疼。修“定”有成就的人,可以不借助麻药,达到表面相似的效果。说表面相似,是因为他并不是没有知觉,没有知觉就是木头了,只是他可以不理会。同样是打针,有的小孩,针还没扎就哭得嗷嗷叫,有的小孩,咬着牙说不疼,跟蚂蚁夹的似的。说不疼不代表真的不疼,而代表“能忍”。为什么能忍?希望大人夸他坚强,认为“坚强”比肉体的痛苦更重要,就不难做到了。这可以视作粗浅的“定”功夫。定功夫深的人,完全可以烈火焚身,八风不动。这时候,他所依怙的,当然不是虚荣心,而是持久练习的正念。
《论语》里讲,叶公问子路,孔子是什么样的人。子路讲不出。孔子就说,你怎么不这样讲呢,这个人呀,“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我读到这里就想,孔子有定功夫。孔子一生充满忧患,但为学之乐令他来不及在意忧患。饥饿的侵袭,是巨大的痛苦,一般人两顿饭不吃,就难受得不行,孔子绝粮七日,弦歌不辍。发愤的心把饥饿冲淡了。如果不是有定功夫,怎么能做到呢?当然这种“定”并非佛教的禅定,但在修为极高而不动心的境界上,两者不妨相似。因为发愤,因为乐,把难以承受的忧患饥寒置之度外了,这样走过了一生。
佛教的修行,也与之类似。想象一下,你的脚被一块大石头砸得流血,一定非常痛。在很痛的时候,心仪的姑娘突然出现在你面前,向你表白,说她爱你,这一刹那,你会暂时忘掉痛楚,被惊喜占据。但是下一刹那,因为脚依然在流血,业力并没有消失,你又忘记表白的喜悦,而感到痛了。说忘记,不是彻彻底底的忘记了,而是后台进程和当前进程的关系。说悲欣交集,不是悲的心念和欣的心念刹那同时现起,而是在频繁的切换中,显得像是同时。定的功夫,就体现在对切换的频率有控制的力量,有本事做到“乐以忘忧”。人人都能在一刹那间,因为表白的喜悦忘记了痛苦,但有定功夫的人可以把这一刹那拉到很长很长。
为什么他能做到呢?因为常人是心随境转的,处在一种不太稳定的状态。比如你在空旷的街边坐着,突然看到一条红裙子飘过,目光马上会被裙子摄走。同样,当你沉浸在表白的喜悦中,喜悦就像湖面上的涟漪,在慢慢消散,在喜悦衰减的过程中,因为流血的脚依然在疼,你的心察觉到这种苗头,就会再被疼痛摄去。这种经验,在宏观的事情上考察会更清晰。比如一个人特别不想写论文做实验,觉得很痛苦,真的动手做了,慢慢进入状态,觉得还挺好。很多事情,开头需要动力,中间就运转自如了,就像冬天起床。
有定功夫的人,他的心察觉到脚疼痛的苗头时,如果业已做完了必要的包扎和护理,他可以选择不理会疼痛,也就是说,将心念返照到先前的事情上来。就如在地铁上看到美女,目光并不被她勾走,心念也不会。如果做不到,就是定功夫的欠缺。每一次他的心将要被脚疼的苗头摄去时,他就把这种苗头拨回来,拨得如是之快,如是之纯熟,就像心念坚住在先前的事情上未曾动过。这种心安住在所缘境的状态,叫“心一境性”,也叫“三昧”,都是“定”的异名。
背后拨苗头的东西,是“觉性”的体现。要问,究竟是差点被脚疼摄走的东西是心呢,还是把差点跑掉的念头拨回来的东西是心呢?这个问题比较绕。如果说,把心比作“刀”,这些都是“锋利”。它们不是觉性本身,但它们体现觉性。我们之所以知道心,不是因为看见心,而是因为心的作用。
有人经常讲,每次在发脾气的时候,先默默从一数到十。这就是一种简便的技巧。常人碰到事情,如果不是特别生气,做到并不难。真到特别生气的时候,这种方法就不顶用了。——老子这么愤怒,还让老子数到十?哪个大傻才这么干!
因为缺乏必要的练习,心就被事情牵着鼻子走。常人很深的误解是,以为烦恼可以被梳理清楚。这是徒劳无功、南辕北辙。比如说失恋了,半夜抽烟独坐,要把这事想通。这是极端错误的。想的过程,只会不断地滋长烦恼,烦恼像野地里丛生的杂草,去分析琢磨它,不是斩草,而是给草浇水施肥。
正确的应对是回归正念,压根儿不要想它。每当有外缘要引发你的联想,比如看到先前恋人用过的杯子时,立刻打断念头,回到不让自己烦恼的念头上来。如果做不到,触目所及,皆是烦恼的源泉,看到他用过的杯子,骑过的单车,都会生起烦恼。只有懂得打断念头,回到正念,才是简明有效的应对。这种练习纯熟之后,心再抵抗外境的吸引,就会越来越有力量。
这种力量训练到极致,会大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一切的烦恼之草,都可以瞬间斩断,每当烦恼的杂草要从地里冒出头来的时候,几乎在冒出的刹那,就被斩除了。乃至得了严重的疾病,肉身被病魔摧残蹂躏的时候,都可以完全不把心念放到疼痛上来。这个水平,叫阿罗汉。“阿罗汉”的意译之一,就是“杀烦恼贼”。阿罗汉能令一切烦恼永不现起,这就是涅槃了。涅槃指的不是死,而是勇断烦恼现行。阿罗汉活着的时候,叫有余涅槃,肉身死掉叫无余涅槃。
这条解脱烦恼的道路,一般称为二乘,或声闻乘,它有四个阶位,终极的成就是阿罗汉果。“二乘”的说法略带贬抑的味道,但此文依然按照惯例称呼。走这条修行之路,要做的是,对一切事情都不要上心。
“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说起来很简单。但实践起来无比困难。越是技术发达、文明程度高的时代,这条路越难走。外境太多太五光十色,心就特别容易被它勾走。佛陀时代的印度,许多修行者通过这条路断除了烦恼,但越往后就越少了。今天的南传佛教里,依然以此路为主。
此路走起来最难的是,每人每天都有二十四小时,一个健康的人怎么说都得活上几十年,几十年的时间,乘以三百六十五天,再乘以二十四个小时,怎么能够做到分分秒秒不把心念放到任何事情上呢?不把心思放到这件事上,就必然要把心思放到那件事情上,你躲不掉。你说,我天天睡觉还不行吗,除了睡我就吃,什么事都不管。久而久之,你很可能变成资深吃货,会觉得自己在吃和睡方面是权威。
一个人想一辈子对任何事情都不用心,太难了。别人请你打麻将,你如果不上心,会连麻将都不想打,输赢一点意思都没有。别人请你吃山珍海味,你不会觉得比吃馒头更开心。一旦你觉得扇贝好吃,就对吃用心了。有没有扇贝就会令你心情不同。
这种修行道路,是从自律开始,以无所求告终。自律是“戒”,无所求是“慧”,中间是“定”。早在婆罗门教的时代,就流行这种方法了。佛教的不同在于,从根本上否定有主宰,有能够决定一切的力量,修行的目标不是“无所不能”,而是“无所求”、“无所得”。
在佛陀的时代,这是最主要的修行之路。走这条道路的行者,可能需要到冢间,到猛虎出没的地方居住,大怖畏有助于唤起觉性,成为解脱的助缘。苦难的经验有助于理解无常、苦、空、无我。
今时今日,形势略有不同。如果居住在深山老林,食不果腹,独来独往,是有走这条路的机缘的。但如果生活在大都市,灯红酒绿,纸醉金迷,需要与种种人接触来往,就难得多。前一种环境下,外境对心的诱惑和吸引没那么大,后一种环境就很大。人生长在什么环境下,受周围价值观的熏陶,容易生起特有的认知。在竞争激烈的环境下,好胜心和骄慢心就像干柴,淡泊心和谦退心则像湿柴,前者更容易燃着。很多人习惯把他人的崇拜、艳羡和臣服视作自我价值的实现。但在另外的价值体系中看,此人有重大的瑕疵和缺陷,缺乏克服自身虚荣的力量,要靠别人的目光来证明自己的意义。
在前一种价值观根深蒂固的环境里,想从事这种修行,是艰难而缺乏条件的。除非是罹患了重病,或受到突如其来的打击,让一个人对长久以来的追求顿时丧失了兴趣,才稍微具备些可能。
这种修行道路的一个特点是,即便达到了阿罗汉果位,也只是足以将斩断烦恼现行,不能把埋伏在地下的烦恼之草连根掘除。这种草根,就不是“烦恼障”了,而是“所知障”,也叫“法执”。要想把草连根掘除,唯一的方式,是“回小向大”,即开始菩萨乘的修行。那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道路。走那条道路并不需要从这条道路开始。
那条路叫菩萨道,也叫大乘。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它的终极目标并不是断烦恼,而是求觉悟。在求觉悟的漫漫路途中,烦恼甚至是增长的。
在把烦恼连根拔除的过程中,原先深埋在地下并没有现起的烦恼,因为挖掘,密密麻麻漫山遍野地出现了。地上的烦恼之草,一束就是一束,一亩就是一亩,是孤立和分离的。而地下的草根,则是千顷百顷连在一起的,众生的烦恼不断,菩萨的烦恼也不断。因此,这种修行之路极为漫长,据说需要“三大阿僧祗劫”才能完成。在三大劫的修行之后,成佛的前一刹那,菩萨有力量顿时断掉一切烦恼,并且是连根斩除,永不复生。此时,菩萨得到了佛的名号,同时也顺便拥有了阿罗汉的名号。
这条道路的深刻复杂,以及具体的途辙,只能留到(下)聊了。
凤凰新闻客户端主笔 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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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唧唧复唧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