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要去打最后一支狂犬针了。

刚被猫咬的那天早上，我踌躇好久要不要去打针。因为事情非常多，而且一打就要五针，隔几天就得往医院跑。而我忙得连往法院跑的功夫都没有。跑法院，是半年前租房纠纷判决下来，去申请强制执行。自己去拿钱，算是好事吧，好事不妨来得慢一点。发财的事，不用太着急。

但去医院就不是特别好的事。而且据说狂犬针非常疼。疼倒无所谓，肉体上的疼可能会让人更精神一点，不然一天到晚总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但是怕打了之后感冒发烧流鼻涕。第二天要做讲座，讲《水浒》，人在前面站着，一边讲，一边擤鼻涕，搞不好正讲着扈三娘鼻孔突然冒出一只又大又圆的泡，就辜负了大家的期望。

最后还是去打了。因为想到一句话：小人行险以侥幸。庸常的俗人做事，总喜欢分析利弊。不是说分析利弊不好，但若凡事都只从利弊上分析，图省事，图方便，图便宜，就俗气了。慢慢就会养成侥幸的心态，放松警觉和悌怵，忘记了从过失中汲取教训。去打五针，就是要加深印象。小时候，大人打孩子，不是要打，是要长记性，就是这意思。现在自己是大人了，得自己让自己长记性，不要忘记过失。

但过失到底是什么，不同人的理解，有极大的差异。在我眼里，过失并不是去喂流浪猫，而是把猫粮放在手里喂。二者看起来很接近，却有天渊之别。人往往从天堂堕入地狱只因一线之间不能明辨。喂流浪猫，是对猫的喜欢，是不求报偿的。一旦把猫粮放在手里，就有了逗它的意味，有了贪欲的滋生，想同猫建立起亲密关系。这就是奢求了。

我在医院，把被猫咬的照片发到朋友圈。有人说，看吧，这就是你每天去喂的喵星人。有人说，千万不要再用生命去同情那些命更硬的动物了。我心想，这是什么话呢。但因为是朋友，就没有回复。后来，新书需要文案，我实在忍不住，在封底举了这个例子，写道：“对于这样的人，我有什么好说的呢。你爱什么，一生就与什么相伴。所有的相伴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呀。”

编辑看了，再三要求改，说不妥，会遭黑。她问了几个同事，大家都是这么认为。他们说，这样讲话太刺，难免得罪人，要取悦尽可能多的人，得罪尽可能少的人。我理解他们的苦心与善意，却也由此更加明白，人和人对事物的看法差别，真的蛮大。

有个朋友爱踢足球，一次踢球，摔了腿，膝盖流血不止，去医院包扎了，在走廊等候，有个妇女和儿子进来。妈妈对儿子说：看！踢球踢的，叫你以后还踢球。朋友心里就骂：靠，中国足球为什么不行，还不是因为有这些家长！

我从小到大，虽然不打篮球，却也见过很多打篮球把眼镜摔了，头磕破，腿绊骨折的人。有人半月板出了问题，一辈子不能再跑步。但这些，都是必然的代价。只要你热爱打篮球，踢足球，总会面临这样的风险。不受伤是绝对不可能的。只是运气好的人，谨慎小心的人，受伤的几率会低一些。但谁也无法从根上避免，除非再也不打不踢。这是爱一件事所要付出的必须代价。

同样，如果你喜欢猫，喜欢狗，自己养，只要养的足够久，一定会被抓，被咬。这也是一个人为所爱之事付出的必然代价。而世上许多人，只想从所爱之事得到便宜，却不愿有任何付出。一旦付出超过了最低的限度，立马转身离去。他们的做法并不是不对，也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是我不喜欢。没有任何事情，可以不消一点代价就能取得成就。怎么能因为要付出些代价，就放弃了所爱之事呢。世间一切俗气，终究因为不够勇敢。

狂犬疫苗打到第三针时，我觉着这事还蛮好的。在我将近三十年的人生里，之前从未有过如此体验，现在有了。这本身就有意思。从前我以为，打狂犬针很疼，亲身打了才发现，一点都不疼。可见人与人在对世界的理解和感知上，也有极大差异。永远没有办法从别人的言语里，得到这世界呈现在你眼里的样子。

因为打狂犬针，我被周围的猫友狗友关心。也因为挨过几针，我从一个业余喂猫者变得没那么业余。起先都不知道猫不能吃火腿，火腿会损害猫的肾脏以及让猫的毛长得不漂亮。现在这些知识都有了。若非这个契机，我就会永远对世界的这一面相当无知。这样看，被猫咬一口真不是什么坏事。但到底是什么让人惯于把它看成一件不好的遭遇呢？是情绪。

平静的生活里横生了枝节，要抽出时间来光顾医院。光顾医院本身并不是令人苦恼的事情，尤其是在治疗并不带来多少肉体上的痛苦的时候。真正让人苦恼忧愁的是，到医院得花钱。比如打疫苗，一针一百块，五针就是五百，够一年里每天多加个鸡蛋吃了。——如果按照这种方式来看待生活，就了无生趣，灰暗不堪。因为着眼之处，但见其失，不见其得。

王羲之云，“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万事不过因为不同的机缘凑泊，出现在眼前。而得失的计较，则是由贪欲生起的执著心。故而，越是把账算得太分明的人，烦恼就越多。

明天打完最后一针，也许这辈子就不会再去这家社区卫生所了。曾经来过，也算一场缘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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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新闻客户端主笔 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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