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的精神,衰世的儒术(文/王路)
(2014-07-08 16:04:47)(本作者准备离职,求各路英雄推荐饭碗。另,前文《桃花岛和黄药师的政治隐喻》中“沆瀣一气”使用不妥;《在中山大学就读是怎样一番体验》中把昭关误记为韶关,公冶乾误记为风波恶;感谢多位网友慧眼指出。)
章太炎有本很著名的著作《訄书》,此书在1899年辑订时,开篇是“尊荀第一”。尊荀,就是尊尚荀子。问题不在于章太炎把“尊荀”排在第一,而在于他把“儒墨”排在第二,也就是说,讨论儒家和墨家分别的大问题,居然不能置于全书开篇,反倒要列在“尊荀”后边。前人著书十分讲究体例,这种排列,令人震惊,但也可以窥见章太炎对荀子的评价之高。果然,后来重订,章太炎就改了篇名,变成 “原学第一”、“订孔第二”,“儒墨”放在了第三。订孔,就是评价孔子的学说。在这一节里,章太炎说,荀子的学问超过了孔子。
荀子的学问有没有超过孔子,这里不评判。但无疑,荀子是个很特殊的人物。他是儒家,但他的两位入室弟子,韩非和李斯,都成了法家的祖师。儒门下能产生法家,是因为荀子的学术有其特殊性。一是空间上的特殊性,二是时间上的特殊性,三是荀子本人的特殊性。三种特殊性的结合,造就了千年无两的荀学。
两千年后,谭嗣同《仁学》里说:“二千年来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二千年来之学,荀学也,皆乡愿也。惟大盗利用乡愿,惟乡愿工媚大盗。”谭嗣同的说法当然太偏激,不过,荀学的影响力也可见一斑。
荀子生于战国末期。当时东西方诸国有极大的文化差异。不算南方的楚国和北方的燕国,齐国在东,秦国在西,赵、魏、韩在中。从文化格局看,越往东,学术越兴盛。东方是春秋时代的齐鲁,礼乐学术都在这里,稷下学宫鼎鼎大名。西方以前是蛮貊之邦,不开化,孔子西行都不去秦国。正因如此,秦国没有太多历史上的包袱。一个国家的文化积累越深厚,制度变革的阻力往往就越大。秦孝公用商鞅之术,废井田开阡陌,数年国富兵强。但这种做法很难在齐国推行,因为井田是传说中的上古三代之制,孟子还盛赞过这种制度。
在这个时代背景下,法家学说大行其道,当时叫“刑名之学”,代表人物是申不害、韩非。申不害是郑国人,后来韩国灭掉郑国,申不害成为韩国人。韩、赵、魏都属于以前的晋国,它们和秦国都是法家学说的试验田。秦晋之地,充满了务实进取的精神。
荀子就出生在三晋之地。他是赵国人,15岁去齐国游学。一方面,学到了东方的礼乐学术,将其精髓纳入囊中;另一方面,他本身有三晋的务实精神,在学习东方的儒术时,能深刻认识到其弊端。《荀子·非十二子》一一批判了诸子百家的学说。荀学是不同文化土壤上的思想,经过剧烈碰撞后产生的。
荀子的时代,天下兼并已经开始了。富国强兵的学说,成为流行的思潮。很少有人再倾心于注重历史文化精神的儒家学术。因此,荀子的两个徒弟,韩非和李斯,都没有继承到他儒家精神的一面,只继承了他务实的倾向。荀子虽然务实,却不失理想主义。他认为秦国在政治、风俗上是先进的,但也批评秦国没有文化思想上的巨匠(无儒)。韩非、李斯只能肯定前者,却没有认识到后者的重要。李斯后来劝说秦始皇“以吏为师”,乃至焚书坑儒,也是这个原因。苏东坡《荀子论》说:“荀子明王道,述礼乐,而李斯以其学乱天下。”
究其实,在于法家的学说过于急功近利,缺乏理想主义精神。曾巩《筠州学记》说:“言道德者,矜高远而遗世用;语政理者,务卑近而非师古。”其间的不同,正是儒家和法家的区别。儒术和刑名之学,适用于不同的历史时期。刑名之学好比猛利的补药,儒术则类似运动锻炼。身体极虚弱的人,需要服用大量补药,却不宜靠运动来恢复身体。而一旦元气恢复,再进食补药反而有弊,依靠运动锻炼倒是好办法。秦国之所以能得天下,正在于秦国法令的繁复与严苛。而秦国失天下,原因也在此。所以贾谊《过秦论》里总结为“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到了汉朝,经过文景时代的休养生息,武帝时代,社会的元气已经基本恢复,崇经尊古就成了大势所趋。一个时代一旦富足,理想主义的精神就体现出来了。
荀子激烈地反对百家学说,包括儒家的先贤孟子。但荀子对孟子的反对,在很大程度上,是时代的原因。假如荀子出生在孟子的时代,他就未必会反对孟子的学说。孟子的时代,杨朱墨翟的学说盛行天下,孟子要高举儒家的大旗,就不得不反对杨、墨。而到了荀子的时代,在乱世传承孔子的真精神,就不得不反对十二子。所有高明的议论都不能空发,而要切中时弊。
一个时代盛行什么学风,往往要到几十年数百年之后才能看出来。当时的人,却容易对此视而不见。荀子和孟子都是极有远见的思想家,能够透过时代的重重迷雾,看见时代学术风气上的弊端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