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沧海还见水(文/王路)
(2013-07-26 20:17:23)那年我背着双肩包唱着Beyond的《海阔天空》昂首阔步迈出家门,即将奔赴自己的远大前程时,被我妈一声喝住了。
我转身说,母亲大人有何嘱咐?
你刚才唱的什么,再唱一遍,我妈说。
我深情款款地回放了一遍《海阔天空》的高潮部分。
我不能原谅你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我妈说。
我愣了一下说:明白。然后甩头大步流星地走了。
没有回头。一回头就掉范儿,我深谙这个道理。
尽管如此,我也知道我妈在背后注视了我好久。
她和我爸都不知道的是,我此举在很大程度上是受了我爸朋友老吴的影响。当时老吴在我家酒桌上说一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再看平常的事会觉得那些都不是事儿,我就毅然决然打算出门冒险了。我的愿望说简单也简单,我希望能在别人家孩子找爸妈要钱买房的时候,能给我爸买一款新车。多年前我爸就唠叨说要换新车,过了很多年也没换。我觉得如果一个人一直唠叨某件事又不能兑现的话,只能说明他老了。于是我一言不发就出门经历大风大浪去了。
老吴大风大浪的经历是从五十岁才开始的。他之前在学校安安静静地教了三十年的书,直到有人教会他玩期货那一天。那天晚上学校统考,他在电脑上下了单,跑到教室给学生发了卷子就马不停蹄地奔回家,短短十分钟,赚到了他月工资的十倍,从此他就无法安心教书了。他玩期货一年多,把几十年的积蓄亏进去一大半,后来买了辆旧货车,跑到乡下收废铁,卖给平顶山和武汉的钢铁厂,一度挣了不少钱。那阵儿他跟我爸喝酒也特别豪气干云,讲了不少惊心动魄的故事,说自己三十多年的教书经历远远不如这两三年的经历饱满开阔令人振奋,他说这样的生活才算得上生活。他劝我爸喝酒,也劝我喝,拍着我肩膀说:“大小伙子就应该喝点酒,是男人就把这杯干了!”我情绪激昂地端起一杯三两多的白酒一气干了,我爸还没来得及拦我。
然而,我的冒险经历根本算不上大风大浪,只能算浪了一浪。后来就灰头土脸地跑回家了,又灰不溜秋地回到学校。几年后,我毕业找工作,经历了千辛万苦,终于过上刚刚能果腹的生活。此时,我爸也用攒了好几年的积蓄换了辆新车。我们又在街上见到老吴,他的沧桑感已从谈吐之间狼奔豕突到脸上额际,头发全白,寡言深藏。我爸说,老吴生意亏了不少钱,欠了一屁股外债,后来还清了,人也大病一场,之后就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每天颓唐度日。我心下暗自惭愧自己当年的幼稚和冲动。
有天,老吴喝高了,跑到我家,问我爸有没有酒,还要再喝,手里提了几兜凉菜。我爸拿出来小半瓶,他嫌不过瘾,又从柜子里翻出来两瓶,喝醉了之后,他拉住我让我也喝,说:“到社会上喝酒是一门必修课,是男人就把这杯干了!”我夺过酒说:“是男人就照顾好自己的身体!照顾好自己的肝和胃,你还有老婆和女儿!”他呆住了,盯了我半天,突然嚎啕大哭。这个自诩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老男人在朋友家里当着小辈的面哭得泣不成声,也算是丢人丢大发了吧。——不过我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丢人,因为看见老男人在我面前哭已不是头一回了。
另一回是我同学R的爸爸。他家原来是在街边摆摊儿卖早点的,后来生意不好,R妈妈就想去广州打工。正赶上我假期在家,就说等我开学带她去,因为她从来没出过远门,最远只到过郑州。临走前一晚,R爸妈到我家,R爸爸问长问短,问广州乱不乱,工作好不好找,再三叮嘱R妈妈说要是不好找咱就赶紧回来。尽管如此,他最后还是忍不住说要不把车票退了咱不去了吧,一边说一边擦眼角擤鼻子。第二天R妈妈跟我坐上汽车,R爸爸在车窗外使劲儿挥手,汽车刚发动,R妈妈就一个劲儿地抹眼泪。R妈妈在广州待了三天就回家了,她说R爸爸离不开。他们都五十多岁了。
R爸爸一辈子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这在老吴看来简直是白活了。可我那年春节去R家,R爸爸开心地给我拿糖果和瓜子,招呼我看电视喝茶,自己在旁边逗两岁的外孙女,乐不可支。我每次在街上碰到他,他都是隔了老远就向我打招呼,声音亮堂,笑声爽朗。我突然想到,其实老吴前几年教书的时候也是这样子的。
此后几年,我越来越觉得大风大浪离自己并不遥远,离每个人都不遥远。一出了家门,没有了父母的庇佑,随处都是大风大浪,人人都是飞絮飘蓬。所谓曾经沧海,并不是鲲鹏们的阅历,而是鱼虾们的宿命。每个人都形单影只地在俗世的沧海里浮沉流转。一念心爱被水溺,一念心嗔被火烧,一念心疑被地碍,一念心喜被风飘。在这个时代、这个社会,“不羁放纵爱自由”只能是一句口号,不羁是伪装,放纵是难免,爱自由是借口。而这一切,或许都可以归结为“不得已”。曾经沧海,容易;还见水,难。经历大风大浪,容易;还能安于最简单朴素的生活,难。
想来我妈嘱咐的并没有错,她只是怕我有一天会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