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子青,竹子黄
曹学林
张瘸子是个篾匠。
张瘸子天生不瘸。小时候得小儿麻痹症,落下瘸腿的残疾,一只腿长一只腿短,走路时一踮一踮的。只有在他蹲着做篾匠活时,才看不出他腿脚有毛病。据说正因为腿瘸,他父亲才送他学篾匠的。
人们都叫他“瘸师傅”。
但瘸师傅虽然学了篾匠,有个手艺,却一直没能找到老婆成个家。父母拜托了不知多少人,看亲的上门了不知多少趟,都没成功。后来也就死了心,光棍也是人过的,靠手艺自己养活自己,也无牵无挂,自在逍遥。
在过去,一个好篾匠还是很吃香的。哪户人家不用篾器家伙呢?洗菜的篮子,淘米的淘箩,挑担的箩筐,做针线的笸箩,睡觉的凉席,晒粮食的竹匾,背物品的背篓,装衣裳的箱包,还有筛子、雨篷、鸟笼、鱼篓等,哪个不是竹篾编起来的?还有大到篙子、扁担,小到筷子、笔杆,也都是竹子做的。而这些日用物件,又属于易耗品,因此几乎每个家庭每年都要请篾匠来家里,编新篾器,修旧篾器,一请都要做上好几天。除给工钱外,还要招待吃饭。而手艺好的篾匠请的人就多,常常一年到头都忙个不停。
瘸师傅就是这样的一个好篾匠。别看他跑路两腿踮呀踮的,可他那双拿篾刀的手却很巧。他的劈篾功夫堪称一绝。一根竹子到他手上,都能劈成一根根篾片、篾丝,粗细均匀、厚薄一致、青白分明。除了剩余很少一点竹芯、竹尾外,青篾、黄篾,长篾、短篾,各有所用,绝无浪费。特别是劈青篾丝,他能劈得如头发丝一样,又柔韧又有弹性,抛撒开来,如姑娘飘逸的长发,盘绕起来,如妇人圆圆的发髻。更重要的,他不但手艺好,而且不较量工钱多少,做好后如主家暂时没钱,先欠着,到年底算账,也不要紧。因此,瘸师傅比哪个篾匠都时髦。
瘸师傅有个嗜好,喜欢每天弄两杯小酒。但到人家干活,他又不好意思说要喝酒。人家管饭,是不好计较饭好饭丑、有酒无酒的。有的人家拿酒,有的人家不拿酒。他呢,喝了酒,就精神十足,不喝酒,就有点没精打采。晚上回去也睡不着,就自己在家里再弄酒喝。后来,他就自己带个小瓶,灌点酒在里面,晚上在主家吃饭时,拿出来抿几口。主家见了,很不好意思,不住地打招呼,第二天专门打酒回来给他喝,会喝酒的主家还会陪他喝。要是喝足了,喝高兴了,瘸师傅就会吹起来、唱起来。吹得最多的是他“老张家”:“你知道篾匠这个行当的祖师爷是谁?我们老张家的!也姓张,叫……叫……张班,还是……是鲁班的师兄呢!你知道,请人吃酒坐桌子,为什么叫入……入席?当年张班编了张竹席,鲁班安上了四条木腿,做成了桌子,人们都夸鲁班手艺好,好,好个屁,不是张班编的席子好,哪有鲁班的桌子?张班找到鲁班,说,你改做桌子可以,但名字还得按我原来的‘席’叫……你说,现在我们请人上桌不都说‘入席’?这不是吹吧?老张家不简单吧?篾匠是老张家发明的吧?嗬嗬嗬……”
吹完了,他还会趁着酒兴,唱起小曲:
竹子青来竹子黄,做成篾器用途广。
做个筛子姐筛米,双手捧起两边晃。
做个雨篷千个眼,姐顶雨篷栽小秧。
做个笸箩细又巧,姐儿灯下绣花样。
……
一传十,十传百。在村子里,在方圆十几里内,人们都知道,瘸师傅的这一嗜好,喝多了会吹会唱,都知道篾匠的祖师爷来自他“老张家”,还记住了那句“双手捧起两边晃”。不管谁家请他,酒是早就预备好的,也不好,供销点上装在坛子里的散酒,用瓶子打上几斤,也不值几个钱。大人、小孩都喜欢他,觉得是个有趣的匠人。他的好手艺,他的爱喝酒,他的能吹能唱,还有他走路时的滑稽模样,都成为了他的可爱之处。
这样一个有手艺、有口碑的可爱之人,最后却“身败名裂”。
村子里有个女人,丈夫在县城工作,只在礼拜天才回家一趟。夏天到了,家里的凉席破了个洞,早就要修,还要做个筛子、淘箩,小孩子还闹着要个捉长鱼的鱼篓。女人就买了点竹子回来,约了瘸师傅来家里做活。每天晚上也弄点酒给瘸师傅喝。结工的这天晚上,瘸师傅不知是喝多了,还是长期想女人想疯了,在女人算好了账给他工钱时,突然抓住女人的手,结结巴巴说:“我……我……不要你……工钱……你……你……我……我……”女人自然知道瘸师傅是什么意思,急忙抽回她的手,脸上现出一片红色。瘸师傅突然“扑通”跪到地上,说,“我……我……你……你……”
女人怕被左邻右舍人看见,也晓得他喝多了,为尽快摆脱他纠缠,就一边将他拖起,一边随口说:“现在……不行,……你……你……你夜里再来……”
女人的话,瘸师傅当了真。夜里,瘸师傅来了。可是,他敲女人的门,女人死活不开,屋里黑灯瞎火,一点声音也没有。
瘸师傅不死心,还敲,而且声音越敲越大。一边敲,一边说:“又叫我来,又不开门,说好的……说话咋不算数?”
谁知这一幕,被隔壁一个起夜的男人看到了。第二天,就在村子里传扬开来。
人们听说后,议论纷纷。有人骂瘸师傅老不正经,有人说早知他不是好人,好人会唱“双手捧起两边晃”?也有人说,不要饱汉不知饿汉饥,这么多年瘸师傅没个女人也可怜。但自此以后,找他做篾匠活计的人就很少了。
一线牵
姚二老太的病好了,这简直是一个奇迹。
为了庆贺这个奇迹的产生,也为了感谢神灵保佑,还为了满足姚二老太的心愿,姚全决定请木偶戏班子来唱上几天戏。
姚全是姚二老太的大儿子。姚二爹去世后,这个家就交给姚全当了。父亲勤俭一世,积攒下几百亩土地,在庄子上也算个不大不小的富户。虽说姚全当家,实际上一切还是听母亲的吩咐。十几口人吃饭,那一片地有租出去种的,有留给自己种的,安排收租、耕种一应事宜,也并不轻松。加上弟弟妹妹都在外面上学,他们除了用钱外,家中啥事不管,作为兄长,还得尽到职责。母亲身体好好的,他心里有个依靠,凡事跟母亲商量,母亲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可自从去年母亲生病,一躺下就是大半年,家中大事小事都压在他的身上,真的差不多要垮下来了。特别是郎中对他说要早做准备,拖一天是一天时,他甚至觉得天要塌下来。想不到,过了年,天渐渐暖起来,母亲的病竟然也一天天好起来。
有一天,姚二老太喊姚全进了她的屋子。姚二老太说:“全儿,看来阎王老爷暂时还不收我,想上你爹那去也去不了了。”
姚全说:“妈,你说什么呢,你还有得过呢!”
姚二老太笑了笑,说:“全儿,我想看徐家班的提线木偶。”
姚全说:“好的,妈,我这就去请,请他们来唱上三天三夜。”
姚二老太说:“我跟你爹,一辈子没什么嗜好,就爱看个提线木偶,可惜他看不到了。”
姚二老太说完,叹一口气。
姚全知道,父亲、母亲都喜爱看提线木偶。在里下河临湖一带,自古就流传着这种古老的乡土戏曲。大小戏班有几十个,特别是戴家舍的徐家班最为有名。神奇的是,那木头人在台子上能活灵活现地表演,全靠一根线牵着。每次,只要有戏班子到庄子上来,父亲、母亲都是最积极的“戏迷”。当年不是爷爷拦着,他们两人甚至就想跟在木偶班子后面走了。爷爷认为那不是正经人干的事,还是在家里种田是正道,有了钱买些田亩,置办些产业,那是为子孙造福,创下基业。学唱戏,四处流浪,吃苦不谈,赚点钱都吃到嘴里、穿到身上,风光倒是风光,但最终什么都没有,等于是个讨饭花子。他们听从父亲的话,把自己交给土地,先是租人地种,积攒了钱,就买地,能买五分买五分,能买一亩买一亩,积少成多,最后竟也成了一个小小“地主”。然而,尽管如此,看提线木偶,仍然是他们的最爱。只要听说哪个庄子、哪户人家,请了提线木偶班子唱木偶戏,不管白天田里活儿多辛苦,不管离这儿多远,甚至哪怕刮风下雨,晚上都要去看,跟在那锣鼓曲调和木头傀儡后面乐上一阵。
但姚家自己还从没单独请过戏班子,至多几户联请、全庄公请时,出过一点份子钱。固然家中也没什么大事,更主要的还是舍不得花钱。这次,姚全准备单独请班子唱几天,在全庄放个“响炮仗”。什么事有比母亲身体健康更大的呢?就是买更多的田,要是没有了母亲又有什么意义呢?
请好戏班,定好日子,将所有亲友都约好,还通知在城里上学的弟弟妹妹到时都回来。演出的这一天,戏班子运来道具衣箱,开始在姚家大院里搭台子。姚全则从村口到家门的路上都插上彩旗,然后在门口燃放起鞭炮,那飘动的彩旗、震天的鞭炮声,等于告知乡亲们,姚家唱木偶戏了!大家快来看呀!
果然,除了亲友们纷纷到来之外,庄子上左邻右舍的乡亲们都蜂拥而来,还有不少远处的人也来看热闹。下午演出正式开始,姚二老太被搀到台前最中间的位置坐好,其余一家老小围着老太太而坐。这时,锣鼓响起,戏班里文武场开始“打闹台”。先是请神仪式。姚全上台一边向大家打躬作揖,一边请来祖宗神灵共同看戏,目的是让神灵愉悦,能够保佑全家。随后,戏班加演“跳财神”喜庆折子戏,主家上台包红封。然后再按事先定好的剧目一一开演。
第一天演的是《百寿图》,第二天演的是《嫦娥奔月》,第三天演的是《穆桂英大破天门阵》,除主戏外,还有小折子戏,每天下午一场,晚上一场。演到第三天时,姚二老太问:“怎么没那个丑角了?”姚全问班主。班主说:“今天就他上场。”果不其然,正戏之中,有一个丑角穿插上场来了。这个丑角木偶,头上留有小辫子,脸谱也画得滑稽可笑,但他的身份却依据剧情,不断变化。虽然同是一个偶头,可换上不同衣服,角色立即转换,一会儿是兵士,一会儿是门官,一会儿又变成书童、家佣,甚至还扮成了县官、秀才。他的拿手好戏是:忽然竖起小辫子,颤巍巍的转动,极为幽默风趣;还能凌空翻跟头,极为机智灵活;再不就是眼珠子转、上下唇动,极为狡黠调皮。观众中小孩子叫,老人乐,喊好声响成一片。
姚二老太也跟在人们后面笑,乐,喊好。偶尔嘴里还叽叽咕咕:“多年不看了,多年不看了,还是那个‘偶味’,老头子,你也来了吗?你看到了吗?”在外上学回来的小女儿,倚在母亲身边,问母亲:“妈,你嘴里说什么呀?”姚二老太说:“没说什么,没说什么。”可不一会儿,她又叽叽咕咕起来:“老头子,这小丑你还记得吗?那年我们在戴家舍看他,我们还不认识呢,是你看了这小丑那翘着的小辫子,偷偷将站在你旁边的我的头发,也编了个小辫子,还将它扣在一棵小树枝上。当时我只顾看戏,竟然不知道你做的这个恶作剧。待到散场我一走,头被树枝扯住,才发现在一旁哈哈大笑的你,知道是你使的坏,可是我竟没办法你,后来竟然喜欢上了你。而你家也就派了媒人来我家提亲。结婚时,你还说,我们俩的姻缘,是有那一根线牵着呀……”姚二老太嘴里不停地说着,可是声音却很低很低,谁也听不见。过了一会儿,她好像睡着了。而这时,谁也没注意她,都在看着舞台,看着那木偶在一根根丝线的牵引下,活灵活现地表演呢!
突然,姚二老太小女儿叫起来:“妈,你怎么啦?你醒醒!”
姚二老太二儿子也叫起来:“妈,妈……!”
姚全也叫起来:“妈妈……妈妈……!”
亲友跟乡邻们也喊起来:“二老太!二老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