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禾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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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情感散文 |
捡禾穑
江西
别梦依稀,离开北门口已近半百时光,可那田野稻菽千重浪,遍地农夫伴夕烟的画屏,却常常出现在我眼前。禾穑,即谷类植物之穗,捡禾穑就是拾稻穗。
记得小时候,家里很穷。虽住在农村,但却没有半分田地,因父亲是公安干部,全家人吃商品粮,从而无法参加生产队上的劳动。一家大小十一口人的吃饭问题,特别是在国家遭受自然灾害,经济困难、物资匮乏的那几年,少得可怜的计划供应,仅靠粮油票证换来的粮食,很难填饱肚子,唯有艰难度日。
因此,每到春季,尚小的我就与大妹跟随母亲一起,提着筐子去北门畈地里挖野菜,以弥补粮食的不足。而每到夏天,看到田野里稻波荡漾,满眼一片金黄的时候,心中就有了一种欣喜的盼头。梦里,一股稻子的馨香味儿扑鼻而入,仿佛闻到了新稻米熬成的稀粥或者米饭的香味儿,不由得会直流口水。
当稻子成熟后,农村劳动力全都起早摸黑,投入到了翻滚着金浪的稻田里劳作。妇女拿镰刀割禾,男人搭禾把或运送谷子,老人晒谷,根据年龄及身体状况进行分工合作。论割禾女人比男人普遍要强,割得又快又整齐,但也有少数矮个男人不会输给女人。
看田间女子割禾,其实就是看一场劳动比赛。无论是长发还是短发女人,一般头上都会扎条洗脸巾,红的白的花色的都有,也有戴草帽的,点缀在金黄色的稻田里很耀眼。女人们下到田间,一字形按顺序开镰,间隔在五尺左右,争先恐后各显身手。割禾时人大都是低头弯腰,屁股翘得高高的,一般很难分出谁是谁家的媳妇,哪是哪个的女儿。
老家地处鄱湖南岸,一般情况下每年栽种两季水稻。收割早稻时,稻田里还有水,不能让它干涸,因收割完早稻后就要接着犁地耙田,插晚禾秧苗,农村人抢收抢种称“双抢”是最忙碌的时候。人一双脚踩在泥田里,上有日晒下有水烫,汗水渗透的图迹在衣服上不断扩张,可知农村人割禾时有多么辛苦。
男人负责搭禾把,一口禾斛安排四到六个人。禾斛是我国农耕文化的重要物证,从远古时代的大木桶,经过几千年的演变和改良,逐渐形成了今日的模样。
禾斛是一个大方盒,四面围板,底板下有两块厚实的方料,两头略微上翘,为了减少阻力,便于拖动滑行,以免陷于泥水中。禾斛上口略大于下口,敞开式。四面围板高约2尺,厚1寸半。6尺见方。全榫卯结构,四角留有耳朵把手,以方便拖动。
打禾人用塑料纸或是蛇皮袋围在腰间,当围裙用,主要是防止泥水溅到身上。打禾是一项非常消耗体力的农活,脚在烂泥里踩来踩去,不停地去弯腰抱禾把,然后扬起手臂,禾把高高举过头顶,用劲敲打在禾斛板上,每一个动作都非常累。
而打禾最累的工序还是拖禾斛,左右两个人抓住禾斛的耳朵往前拖,后面的人使劲往前推,禾斛就会在田泥里往前滑行,留下两道深深的拖印。空禾斛还好点,打禾到一段时间,禾斛里面就会堆积很多稻谷,这时禾斛就很重,拖动也就特别费力。
禾斛用樟树板制造,本身很重,搬运禾斛有帮手就两个人抬,没帮衬就一个人驮。驮禾斛既要力气,也要一定的技巧,弄不好就会斛摔人伤。驮禾斛有多种方法,有手撑法,背驮法,侧驮法,最难的是丁角肩扛禾斛,除了力气要大,技巧很重要,这功夫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练成的。
运送稻谷也要选好劳动力,从禾斛中用撮斗把谷子装进麻布袋,一只大麻布袋可装湿谷约180斤,从用鸡公车(手推车)、大板车、到手扶拖拉机,不断更新运输工具。偶尔有谷子从破袋中漏出,无论是洒落田间还是路边,捡禾穑的人见了都会暗暗窃喜。
在北门口收割稻子抢收抢种的那些日子里,母亲也总是跟着忙碌起来。天刚鸭鸭光里(天亮前)就起来,先是生火烧水,弄点米糊拌入野菜或苎麻叶,煮成一锅稀粥,然后像赶鸭子似的把我和弟妹们赶下床,催着我们喝粥填饱肚子后,戴上草帽小簸箕、毛巾和筐子,于是便急火火地直奔田间地头、开始去捡禾穑。
捡禾穑,就是在生产队已经收割完毕的稻田里、田埂路边,捡拾割稻子时抛撒掉的稻穗。那时候经济匮乏口粮紧张,在小县城生活,当干部的不如做手艺的,做手艺的不如种田的。民以食为天,解决温饱是头等大事,母亲带我们到田边去捡禾穑,可填补计划口粮的不足,父亲也无奈,只好悄然地默许。即便农村,口粮也往往不够吃。无论是谁,哪怕一天仅能捡个半斤八两的谷子,心里也是非常高兴的。
有时候,太阳像炉火般燃烧到了极致。裸露的稻田,蒸腾起一缕缕的热气,扑向人的身上和脸上,火辣辣地烧疼让人难受,加上饥渴劳累如影随形,其中的甘苦可想而知。尽管如此,我们从不叫苦,一直坚持到日落西山,星月高悬,才把拾来的一大把珍贵稻穗,梳理整整齐齐、用禾秆稗草缠牢,回家交到母亲手上。
回到家里后,月光下,只见母亲时而抡起棒槌,时而用双手翻翻捋捋,时而用簸箕扇扇簸,最后将谷粒小心翼翼地装入袋子,再用秤称,待到母亲和奶奶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时,方知捡拾的稻子有不少。大家才会同时发出同样的笑声来。
乡土的味道,粘在我的心上。记忆中的捡禾穑,那散发着泥土的气息,虽然久远,但依然清晰。那时,孩子们都放暑假了,天还黑漆漆的,邻居家就有了动静,亮了灯的窗户上,闪着穿衣下床的身影,提筐的,背篓的,呼儿唤女的声音从城内传到了城外,从村里传到了村外。
当火红的太阳爬上地平线,这时抬头四望,田野里云云瑟瑟的人影,也随之骚动起来。大人们去队里出工,相互结伴的吆喝声,欲赶孩子捡禾穑的训斥声,比朝阳拉来的满地人影还要多,还要长。
骄阳似火,热浪翻滚。炎炎苍穹下,田野上捡禾穑的人就像被炙烤着到处跑的蚂蚁,弯腰低头遍布能及的稻田。草帽下一张张通红的脸,流淌着汗滴,融入了脚下的土地。
捡禾穑的人流里,有好多像我这样的孩子,既有城里人也有农村人。那时候虽小,却也知道日子的艰难。田里密密麻麻捡禾穑的人群中,年龄大的人手脚麻利眼睛亮,从这块地奔向另一片田。至今,我真的忘不了那一双双敏锐而又贪婪的眼睛,那双快速的薅拔拽拾的手。弯曲的脚步里,是渴望,是希冀,是因日子的贫困而有的迫切。
田里的稻子齐茬被割掉,也割掉了松鼠和野兔们的藏匿的天地。有时候大人们正在割禾,不经意突然从前面禾丛中蹿出一只松鼠或者野兔,偶尔也会发现一窝小田鸡,于是大家惊呼,扔掉手中的工具,不约而同边叫边撵,围追堵截,偶尔会得手一餐野味,但大多数时候是空手而归。
归来刚好歇晌,大家又都围拢在盛满泡着刺叶或者马苋草的凉开水桶周围,一人喝一瓢凉开水,也有喝井水的,笑声便在田地里荡漾开去,随着笑声远去,大家又各归其位了。
捡禾穑,也有个别小伙伴很“精”,下田时间不长,就能“拾”回一大捆稻子。从那硕大的稻穗和新鲜的根土,我能猜到,那是从还没有开镰的稻地里“拾”的。在大人眼里,因为是小孩子,“拾”得又不多,所以就没人去和他较真,把这种行为说成是偷。但是,用这种方法“拾”来的稻子,心里的感受绝对是不一样的。当年的我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我从没干过那样的事。
北门村人多田少,城内城外各2个生产队,近处田里的稻子都被关亲顾友的人几乎捡拾得一干二净。那一年,我十四岁辍学去了建筑公司学徒,母亲还曾带着大妹同邻居,去了更远的三湖及东塘乡捡禾穑。近鄱湖边的地方田广人稀,撒落在田里的稻穗还真不少,那时候的人很老实,孩子天真到“拾到一分钱,都要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掐禾穗的人毕竟是少数。
更应值得称赞的是,当时有不少的农村孩子,往往会把拾的稻子拿回生产队的集体晒场里,眼看着过了秤,记账本上记了斤两,淘气伙伴们总不忘在场里“疯”一阵子。那个时代的童趣,我现在有时会梦到,那老房老屋老晒场,还有老水牛的河塘。
现在城乡日子越过越好,就拿捡禾穑来说,基本没有人再干那种看不上眼的“小活”了。“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我认为应永远值得提倡。
上了年纪的农村老人,他们或许并不是有多热爱和不舍,更不是某些文人瞎吹得那么高大上。他们爱农村,他们需要吃饭,脸朝黄土背朝天,是为了生存。他们守着岁月、守着时光、守着农田、守着老屋。他们真正让人感动的不是财富与权力,而是与生俱来的骨气和历经岁月沉淀后的沧桑与坚持。
种田人,脚踩着泥土,岁月收割了心田,遗漏了一些零碎的东西,静静地等待,被拾起或丢弃……滋养万物的土地,依然温馨而神奇,淡淡的泥香如母亲的乳液,喝过就是永恒的秘密。勤劳不一定能致富,至少可以糊口。端好自己的饭碗,吃饱穿暖,平安健康就好。
捡禾穑的人,渐行渐远,能拾起的只是谷粒,却再也拾不起当时的一颗心。那掉落久远的回忆,饱含着欢笑青涩甚至泪滴,都是曾深情种下的心意。静撒的谷粒,也许没人在意,曾承载着母爱的痕迹,曾储存着生命的赞礼,就这样边走边惋惜,从而被忘记。
喜看稻菽千重浪,又是一年夏收时。7月16日,叶建春省长在余干调研时强调,要深入贯彻习近平总书记关于保障国家粮食安全系列重要指示精神,扛稳粮食主产区重任,激发农民种粮积极性,确保夏粮丰产丰收,秋粮种足种好,为端稳端牢“中国饭碗”作出江西积极贡献。同日上午,2022江西省水稻机收减损技能大比武在余干县康垦总场拉开帷幕。盛夏七月,骄阳如火,把人们的笑脸映照得更红。
捡禾穑,成了往事,成了故事里的故事。能记得的人,曾捡过禾穑的人,该是什么年纪?我推算着,他(她)们无论年龄大小,早就丰衣足食了。




2022.7.23大暑日 撰于鹰潭龙头山陋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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