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文亚龙《爱情刽子手》经典个案——胖女人3
(2011-02-18 13:38: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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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康贝蒂德州青酱意大利面诊疗室杂谈 |
分类: 成瘾问题 |
那几个月非常辛苦。她厌恨一切,觉得活得太苦——讨厌的流质食物,踩脚踏车,难受的饥饿感,电视上可恨的麦当劳广告,还有那些香味,无所不在的香味:电影院的爆米花,保龄球场的披萨,购物中心的牛角面包,渔人码头的螃蟹。这世界上难道没有一个地方是没有香味的?
每一天都不开心,生活中没有一件事带给她快乐。饮食失调诊所减重班的其他成员都放弃了——但贝蒂坚持不懈。我对她愈来愈敬佩。
我也很爱吃。我常常一整天都在期待特别的一餐,当食欲来时,什么都无法阻止我去点心餐厅或冰淇淋摊。贝蒂继续苦战,我则开始有罪恶感——仿佛对她不诚实。每当我坐下来吃披萨或青酱意大利面或墨西哥青酱玉米卷饼或德国巧克力蛋糕冰淇淋,或吃着贝蒂喜欢的美食时,我都会想像。想到她拿着开瓶器准备用优体纤流质食物当作一餐时,我会禁不住一凛。有时候我会为她默默致意几秒钟。
刚好这段期间我的体重超过自己设定的上限,于是开始了三周的节食,主要方法是去除冰淇淋和薯条。我无法对贝蒂说我基于同情正和她携手节食,但那三周我更强烈地体会到她在体验着的被剥夺感。当她告诉我她哭着睡着时我听了很难受;当她形容身体里好像有一个饥饿的孩子喊着“给我吃!给我吃!”时,我为她心疼。
八十一公斤,七十六点五公斤,共减了三十六公斤!这时贝蒂的情绪起伏非常大,我愈来愈为她担忧。偶尔她会有短暂的骄傲与振奋(尤其是去购买较小号的衣服时),但大多时候是陷入深深的沮丧,每天早上唯一能做的就是勉强让自己去上班。
有时候她变得很烦躁,会和我算起旧账。说我介绍她去治疗团体是为了丢开她啦,或至少要把一部分负担分出去吧?我为什么不多问问她饮食习惯的问题?毕竟吃就是她的生命,爱她就要爱她的饮食习惯。(要小心,要小心,她靠得太近了。)当她列出一堆理由说她不可能读医学院(她的年龄、缺乏耐力、懒惰、必修课程修得太少、钱不够),我为什么要同意?她告诉我,她现在认为我会建议她去读护理是在“贬低”她,我的意思等于在说:“这个女孩的头脑不够格读医学院——还是当个护士好了!”
有时候她会表现得很任性而且有退行的现象。例如有一次我问她在治疗团体中为何很不积极,她拒绝回答,只是瞪着我。我继续追问她究竟在想什么,她用平板的小孩声音说:“如果不给我吃饼干,我什么都不肯为你做。”
她在沮丧的时期做了一个鲜明生动的梦。
我在一个像麦加的地方,人们去那里合法而自杀。我和一个好朋友在一起,但不记得是谁。她要跳到很深的隧道里自杀,我保证会将她的尸体找出来,但后来发现那得爬进那可怕的隧道,里面有各种腐败的尸体,我做不到。
贝蒂在尝试联想时提到在做梦当天她曾想到自己减掉了整整一个身体的重量:她减了三十六公斤,她的诊疗室里有个女人的体重就是三十六公斤。当时她想像要进行验尸,为她减掉的“身体”举行葬礼。她怀疑这个恐怖的想法在梦中化为要将朋友的尸体从隧道拉出来的意象。
这个梦的意象与深度让我深刻体会到她的惊人进步。我几乎记不起几个月前那个吃吃傻笑的肤浅女人,现在每次会谈的每一分钟贝蒂都能抓住我全部的注意力。首先那个女人空洞的谈话曾经让我和前任精神科医生感觉那么无趣,谁想像得到会转变为眼前这个有思想、自然而敏感的女人?
七十四公斤,这是我注意到以前没注意到的另一件事。有天在诊疗室,我看着贝蒂,第一次注意到她有下半身,我再看一次,本来就一直存在吗?也许是因为我现在比较注意到她。但我想应该不是:从下巴到脚趾,她的轮廓一直是圆球形的。几周前,我明确看到胸部,两边的胸部。于四十周后,贝蒂显现出脸颊,然后是下巴和手肘。全部都在——原来在那堆肥肉里一直藏着一个人,一个美丽的女人。
其他人,尤其是男人,也注意到她的改变,聊天时会开始触碰她,戳她一下。诊疗室的一个男人陪她走去开车,她的发型设计师免费为她做头部按摩。她确信上司会偷瞄她的胸部。
有一天贝蒂宣布:“七十一点九公斤。”并说这是“处女带”——意指她从高中以后从未低于七十二公斤。我反问她是否担忧进入“非处女带”,这个笑话虽然不太高明,却带引出关于性的重要讨论。
贝蒂对性生活有很丰富的幻想,但从未与男人有实际的接触——包括拥抱、亲吻甚至是挑逗性的拉扯一下都没有。她一直很渴望性,但社会上对肥胖者的态度让她注定无法摆脱性挫折,这让她很愤怒。当她的体重减到可能真的有人对她提出性邀请了,却在她的梦里常出现具有威胁性的画面(一个戴面具的医生将巨大的皮下注射针剂刺入她的腹部,一个眼神带有邪意的男人将腹部巨大的伤疤死掉),这时她才明白自己对性非常恐惧。
这些讨论让她想起这辈子被许多男性拒绝的痛苦回忆,从来没有人约她出去,她也从未参加过学校的舞会或派对。她扮演密友的角色很称职,帮助过很多朋友筹备婚礼。朋友差不多都结婚了,她无法再自欺欺人,事实上她将永远扮演无人拣选的旁观者。
我们很快从性转移到性别认同的深刻话题。贝蒂听说她父亲其实希望生儿子,她出生时他心里是失望的。有天晚上她做了两个关于失去双胞胎哥哥的梦,其中一个梦里她和他戴着写着他们各自名字的胸牌,但胸牌不断换来换去。她在另外一个梦里把他解决掉:他挤进人很多的电梯,她因体型的关系进不去。之后电梯摔下去,无人生还,留下她去收拾他的遗骸。
在另一个梦里,她父亲给她一匹叫做“淑女”的马。她一直想要父亲送她马,在梦里不仅实现了童年的愿望,父亲还正式称她为淑女。
关于性与性别认同的讨论引发了贝蒂极大地焦虑与痛苦的空虚感,有几次她甚至开始大吃饼干和甜甜圈。这时贝蒂已可以吃一些固体食物——一天可以吃一顿减肥电视餐——发现比吃流质餐更不容易坚持。
摆在眼前的是一个具有重要象征意义的里程碑——减去四十五公斤。这个从未达成的目标具有强大的性意味:其一,几个月前卡洛斯半开玩笑地告诉贝蒂,等她减掉四十五公斤要带她去夏威夷;此外,贝蒂在减重前进行心理重建时,曾许诺若减掉四十五公斤她要和乔治联络——当初她看了征友广告去见面的那个男人——以全新的面貌给他一个惊喜,为奖励他的风度她要和他发生关系。
为减轻她的焦虑我主张速度不要太快,建议她在性方面不要采取那么激烈的行动,例如可以先试着和男人多谈话;多了解性器官、性的机制和自慰。我推荐了一些读物,劝她去看妇科医生,与女友及治疗团体讨论这些话题。
在这段快速减重时期发生了另一个奇特的现象,贝蒂出现瞬间经验再现(emotional flashbacks),会谈时她会花很多时间含泪讨论及其逼真的回忆,例如她离开德州来纽约那天,或是大学毕业那天,以及她很气母亲没有勇气参加她的中学毕业典礼等。
刚开始,她以为这些瞬间经验再现及伴随而来的巨大情绪起伏只是混乱的偶然事件,几周后贝蒂发现一个一致性的模式:减重过程中她会重新体验特定体重时发生的重大创伤或未解决的事件。因此从一百一十二点五公斤体重下降开始,时间倒转地经历每一个富有情感意义的事件:离开德州来纽约(九十四点五公斤;)大学毕业(八十五点五公斤);决定放弃医学选修课(同时放弃寻找治疗父亲致命癌症的治疗方法,八十一公斤);孤单的高中毕业典礼——羡慕别的父女,没有人邀她参加毕业舞会(七十六点五公斤);初中毕业典礼时非常想念父亲(七十公斤)。多么奇妙,这一切不正是无意识领域存在的证明吗?贝蒂的身体清楚地记得心里早已忘记的事情。
这些瞬间再现充满了对父亲的记忆。我们愈深入探讨,愈发先现这一切都与她的父亲、他的死,以及贝蒂当时的体重(六十七点五公斤)有关。她愈接近那个体重便愈沮丧,心里更充满对父亲的感情与回忆。
不久我们整个会谈时间都在谈她的父亲,也是该让深藏内心的一切都倾吐出来的时候了。我让她尽情去回忆,鼓励她将记得的一切都表达出来,包括父亲的病、去世、她最后一次在医院看到他的样子、葬礼的细节、她穿的衣服、牧师的致辞、参加的亲友等。
我们先前也谈过她父亲,但从来没有如此彻底与深刻。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失落感,那两个星期她几乎不停地哭泣。期间我们一周见三次面,我试着帮助她了解她为什么而哭。一部分是为了她失去的一切,但更重要的是觉得父亲的一生太可悲:他无法按照他(或贝蒂)的希望受教育,而且在即将退休前去世,因而来不及享受渴望已久的退休生活。但我提醒贝蒂,依据她的描述——他有一个大家族,社交圈很广,常与朋友闲聊,热爱家乡,年轻时当海军生活充实,常在午后去钓鱼——听起来她父亲的一生很丰富,身旁环绕着了解他爱他的亲友。
我请她拿自己的一生和父亲比较,她发现她的悲哀其实弄错对象了:可悲忧伤的是她自己,而不是她的父亲。那么她的悲伤有多少是为了自己的愿望未能实现?这对贝蒂是很痛苦的问题,因为不久前她才去看过妇科医生,发现她患有一种内分泌疾病,不可能生育。
那几个星期我觉得自己很残酷,因为治疗过程中揭开的痛苦太多。每一次会谈都是考验,贝蒂离开时往往深受打击。她开始出现严重的恐慌发作,经常做噩梦,依照她的说法,一个晚上至少死去三次。多数梦都不记得,只有两个例外——那时她少女时期父亲死后不久开始重复做的梦。其中一个梦里她瘫软在一个小壁橱里,周围的砖块愈筑愈高;在另外一个梦里她躺在医院病床上,床头燃着一根蜡烛,蜡烛代表她的灵魂。她知道当烛火熄灭时她将死掉,看着烛火愈来愈小她感到很无助。
探讨父亲的死显然引发她对自身死亡的恐惧。我请贝蒂谈谈她早期接触死亡的经验及对死亡的概念。她是在牧场长大的,对死亡并不陌生。她曾看着母亲杀鸡,也曾听着猪被屠宰的惨叫声。九岁时祖父的去世让她很不安,根据她母亲的说法(贝蒂自己没有记忆),父母告诉她人老了才会死,她听了比较放心,但接下来好几个星期贝蒂一直嚷着她不要变老,并一再追问父母的年纪。然而直到父亲死后不久,贝蒂才明白自己也终究要面对死亡。她清楚地记得那一刻。
“那是葬礼过后几天,我当时还请假在家。老师说等我自己感觉准备好了再回去,我其实可以更早回去上课,但太早回去似乎怪怪的,我怕别人会觉得我不够悲伤。那天我走在屋子后面的田野,外面很冷——可以看到呼出的气,而且路很不好走,土结成一块一块的,田垄都冻结了。我想父亲被埋在地下一定很冷,这时我突然听到上面有个声音对我说:‘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贝蒂停下来看着我:“你认为我疯了吗?”
“不,我先前告诉过你,你没有发疯的条件。”
她笑了:“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告诉别人。事实上我早就忘了,直到这个星期才想起来。”
“我很高兴你愿意告诉我,听起来很重要。多谈谈‘下一个’那句话。”
“感觉好像我父亲再也无法保护我了,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仿佛挡在我与坟墓之间,没有了他,下一个就要轮到我了。”贝蒂耸起肩膀颤抖着说,“你能相信吗?现在回想起来我还觉得毛毛的。”
“你母亲呢?她扮演什么角色?”
“如我以前告诉你的——她在很远的背景。她会煮饭给我吃——她很会做菜,但很懦弱——反而是我在保护她。你看过哪个德州人不会开车吗?父亲生病后我十二岁就开车了,因为她不敢去学。”
“所以没有人可以保护你?”
“我从那时候开始做噩梦,关于蜡烛的梦——起码做过二十次。”
“那个梦让我想起你以前说过害怕减重,觉得必须维持肥胖才不会像你父亲一样患癌。只要烛火很旺,你就能活下去。”
“也许吧,听起来有点牵强。”
我想这个例子又再次证明了治疗师不宜匆匆提出解读——即使像上面这个很不错的解读。每个人都必须自己去发掘真相才能有最大的收获,患者也不例外。
贝蒂继续说:“那一年我开始相信自己三十岁前会死,你知道,我现在还是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