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在沙湾古镇,古镇里面的大街小巷都清晰地刻在我的脑海里。由于最近政府出资打造“文化名镇”,古镇开始以崭新的姿态出现在我面前,让我一下子有点无所适从——但它的“崭新”并没有埋没自身的古韵,反而像被抹去了历史沉淀下来尘埃,让人更易发现它的底蕴。
通向古镇的路是一条沥青大马路,周遭是喧闹的市场和商店,现代气息颇为浓厚。统一的木漆牌匾和贴上的复古砖瓦墙纸使这一带看起来有点别扭,像是穿着长衫的孔乙己。但到了清水井,也就是大马路的分叉口后,一切就显得和谐协调。老一辈的说过,不管周围的环境变化有多大,即使是“少小离家老大还”的老沙湾人,只要站在这个地方,就能对东南西北各方的情况一目了然。清水井的变化让我很惊讶,在我的记忆里,里面非但没有清水,而且上面堆满了垃圾。要不是它旁边标有绿色的名字,人们一定认为它是垃圾堆填区。如今垃圾被清掉了,上面覆着清浅的井水。旁边并没有警告的牌子,也没有看护人,但没有人去破坏这种美好。
左边的路通向小街小巷,“石阶石巷”的古村落格局保存完好,并保留了大量明、清、民国时期的古建筑。巷内的建筑错落有致,分布着一筒竹、三间两廊、镬耳屋、蚝壳屋、骑楼、西式住宅、自由式民居等建筑。穿梭在里面,我完全失去了时空感,觉得自己被置于一个平行时空中。古镇被装饰过,被翻新过,免不了带给我朦胧的陌生感和距离感。但我从小就生长在这里,这里的陈设,这里的气息都是其他地方无法取代的,也是我最熟悉亲切的记忆。无论它再怎么变,心中的根和镌刻在它身上的古老与凝重都会告诉我,这是沙湾古镇,你身上会不经意散发出它的气息,与它暗相契合。“我的故乡没有繁华酥骨的都会,没有静谧侵肌的湖泊,没有悲剧般幽深奇诡的城堡,没有绿得能融化你所有思绪的大森林。故乡甚至是贫瘠而脏乱的。但假若你在旅途的夕阳中听到舒伯特的某支独唱曲,使你热泪突然涌流的想像,常常是故乡的小径,故乡的月夜,月夜下的草坡泛着银色的光泽,一只小羊还未归家,或者一只犁头还插在地边等待明天。这哪里对呀?也许舒伯特在歌颂宫廷或爱情,但我相信所有雄浑的男声独唱都应该是献给故乡的。”韩少功的文字比我自己的更适合表达这种感情,但凝结在里面的乡情一样拨动心弦。因为乡情从来就不分时空和轻重,一旦它的笙乐在心里奏起,就是楚歌四面袭来的思恋。
当我把飘忽的思绪拉回来的时候,我已经走到了留耕堂,是沙湾何氏最大的宗族的始祖祠。它现在已经成了旅游景点,即便是何姓的子孙们,还是要通过门票的形式进入。我不禁想起以前出入自如的留耕堂,没有华丽的修葺,朴实得跟稍大的大民宅没什么两样。只有卧在墙角的水牛雕像,只有我经常爬在上面的圆形大窗,还有悬挂在门前两个大大的写着“何”字的灯笼。老师曾给我们出过一个歇后语:沙湾灯笼——何苦(府),如今想起更添了一份厚重。我还想起“留耕”两字取自“阴德远从宗祖种,心田留与子孙耕”。我想,留与子孙的不仅是文化遗产的开发和利用,更多的是薪火相传的开拓精神与对理想的辛勤耕耘。
留耕堂旁边是玉虚宫和时思堂,都是儿时熟悉的地方。可我最记得的是留耕堂正对着的一块方塘,以及盛夏溢出塘外的莲花与荷香。我发现了一点:我走过了广东音乐发源地之一的何少霞故居,经过了思想教育传承地之一的古镇书斋,停留过充满古雅和神韵中华神木家具馆,驻足过用瓷盘诉说水浒人物故事馆的炽昌堂和传统“一偏一正”小户民居的农耕生活馆,就连停下来频频拍照的古沙湾制高点文峰塔,也没有方塘在我心中的地位高。它没有名字,没有被设成一个景点,没有人为它解说。它就安静地、兀自地美丽着,任四季更迭在它身上变换着色彩。哪怕是严冬里的一塘死水与残荷,也孕育着夏天怒放的生命。就像居住在这个镇里的人,被这里的风土文化熏陶和浸濡,开出了具有古韵和生机的生命之花。
清水井右边的路基本就代表着这种非物质的风土文化。狮舞、广东音乐、沙湾飘色、砖雕、北帝诞、鳌鱼舞、养兰、私伙局等特色文化会在这条街上焕发它们独特的光辉。我在这条街上看过精彩又惊险的舞狮和舞鱼,听过私伙局搭台演出《彩云追月》与《平湖秋月》,观赏过名伶们的粤剧演出,还与周边的小孩子滚铁环,抽陀螺,买鸡公榄,为声势浩大的沙湾飘色表演过,喝彩过。这里同时也是一条有名的食街,跟大马路两边一样,有享誉省港澳的沙湾姜埋奶、姜糖、牛乳、白饼,还有传统的菜色如鸡丝酿芽菜、沙湾别茨鹅、豉椒碌鹅、狗仔粥、牛奶宴等。我是那种“吃饭是为了活着”而不是为了享受食物的人,但这里的特色小食令我流连忘返。我不否认我有严重的家乡情结,把家乡的东西,特别是食物夸得无与伦比。但如果我在异国他乡,带一碗姜埋奶比一抔黄土什么的更让我想起古镇的味道,听一曲粤曲会比任何伤感音乐更使我在夜深人静时思念得流泪。
这次的古镇游是一次故地重游,更像一次心灵游记——既是在找寻以前的回忆,又是在品味被忽略的美丽。像《小王子》里面说的,真正美好的东西是看不见的。旅游需要脚步,更需要的是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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