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蟹杂记
(2013-12-27 15:45: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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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已发表)文化 |
阳澄湖的大闸蟹又上市了,也是馋瘾又上来。对于大闸蟹的认识,是上世纪90年代作为外来物种引进,养在家乡的淡水湖里。因为这蟹的两只大鳌上长有绒毛,家乡人就叫它毛螃蟹,而不是大闸蟹。因为是野生放养,大闸蟹的生存区域都在沿岸的浅水区,等到成熟时,就已经被附近的村民捕捞得差不多了。
我们那个湖里也有土著蟹,个头不及大闸蟹大,壳与鳌都很坚硬,吃起来难度大,也累,还一堆骨头,因此平时就不喜欢吃。喜欢吃的是小蟹,与大拇指头差不多,用油炸,焦黄,一咬就碎,极香,但已经吃不出蟹味了。
因为是第一次见到这外来之物,不知是什么味,好奇,与当地的鱼价相比,也贵不了多少,就买来尝鲜。大闸蟹有孩子的拳头那么大,的确比土著蟹大多了,平时有做成麻辣味的,有清煮的,不知怎么做好。想了一下,还是选择了清煮。因为在我的家乡,鱼清煮才是最佳做法,也是最喜欢的,这样才能保持原汁原味,吃出鱼味。
吃鱼不知味,就不是吃鱼了。吃大闸蟹何尝不是如此?尤其是第一次吃这物。所不同的是那一次做大闸蟹,不是煮,而是清蒸,还放了姜去除腥味。有些食物,不吃不知道,吃了才知道是真味道。大闸蟹就是如此。其壳薄,鳌也极易咬碎,按照以往吃法,去壳摘鳌,大口咀嚼吞咽,吃得粗野,感觉肉肥味鲜,和土著螃蟹差别大了。
尤其是蟹黄,在土著螃蟹中我就没有品尝过。大闸蟹的蟹黄,鲜黄厚实,如同咸鸭蛋的蛋黄一般,但比鸭蛋味要好多了,是清香的。果然是好蟹。
吃了这一次,就有些念念不忘了。遗憾的是以后那湖环境恶化,蓝藻泛起,水中生发出浓烈的异味,作为水产品引入的大闸蟹命运多舛,慢慢就消失了,市面上也不见。只有开湖的时节,才可以不经意地发现那么几只,一下子成了稀奇物种。当然那样的环境养出来的蟹,还能放心吃吗?
看到一段文字,说因大闸蟹味道鲜美,喜欢吃蟹的人都对其滋味流连忘返,像是上瘾一般,年年都要吃上几次。先觉得这话有些夸张,以为是一种引诱。但后来证明,大闸蟹的美味的确已经留在了我的味觉里,挥之不去。
这些年来,物是人非,由于现代化带来的好处,物流行业发达起来,各种东西的买卖都可以通过网络完成,有生命的没有生命的,方便快捷,当然也包括购买原产地阳澄湖的大闸蟹。这是一件多么奇特而又使人高兴的事。哈哈,世界就是这么奇妙!
于是,吃大闸蟹的热情重新点燃,那鲜美的味道又从储存的味觉中释放出来。大闸蟹的价钱公母有别、大小有别,在超市母蟹每一只可卖到五六十元,公蟹的价格仅只是一半左右,差很多。母蟹贵就贵在蟹黄。当然,大闸蟹也有区别,高端的鳌上还套有一个塑料环商标,表明的确出自阳澄湖,货真价实,卖的是品牌。而一般的就没有商标,价格会便宜一些。但在超市卖的,新鲜程度就不一样了。
现在的网购一族,想吃大闸蟹一般都不会进超市,而是通过网购,由快递直接送达。收到的大闸蟹,走了上千公里还活得很好,把扎了的带子解开,立即活跃起来,四处爬动,全然不知身在何处。假设是死蟹,可以拒绝签收,退货。这样的买卖方式,就可以很放心。
做蟹是一件容易的事,洗干净清蒸就可以了。但要真正按原产地人一样吃出文化,吃就是一件很费事累人的事。我没有看过上海人吃大闸蟹,但听过不少传闻,先觉得不可思议,后来觉得那就是一种蟹文化,而且是上海人才能吃出的文化。
对于这种传闻,一是说上海人吃一只蟹要折腾几个小时;二是说上海人坐火车到昆明,只要吃一只大闸蟹的时间就到了。后一种说法明显有些夸张,甚至有戏说成分,但毫无疑问的是道出了吃大闸蟹的文化:那就是吃得有耐心、细致干净,品其原汁原味、精到细腻。
曾经读过著名画家、散文家和教育家丰子恺吃蟹的一段文字,说他是浙江人,又在上海生活过,喜欢吃蟹又很会吃蟹。丰子恺说:既然杀了这只蟹,就要吃得干净,才能对得起它。他用幽默的言语表达了对大闸蟹的喜爱,况且大闸蟹从蟹腿到蟹身,基本上都是可以食用的。小小的一只蟹细细品尝,再配上一杯热黄酒,足以叫人尽兴。看丰子恺的吃蟹文字,就知道关于上海人吃蟹的传闻是怎么一回事了,人家还使用小锤、镊子等等工具。好像不这样,就不叫吃蟹。
关于这一点,古人其实早有独到见解和体会。吃蟹作为一种闲情逸致的文化享受,却是从魏晋时期开始的。《世说新语.任诞》记载,晋毕卓(字茂世)嗜酒,间说:“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这种人生观、饮食观影响许多人。从此,人们把吃蟹、饮酒、赏菊、赋诗,作为金秋的风流韵事,而且渐渐发展为聚集亲朋好友、有说有笑的一起吃蟹的饮食文化。
还有一个叫施今墨的人,吃大闸蟹吃出了学问。此人品蟹无数,用今天的话说就是还给大闸蟹排了“大闸蟹美味排行”。排行榜是这样的:一等是湖蟹,阳澄湖是一级,高邮湖是二级;二等是江蟹,芜湖是一级,九江是二级;三等是河蟹,清水河一级,浑水河二级;四等是溪蟹,五等是沟蟹。这人品尝美食可以称得上“吃货”、“蟹神”了。
清代张岱著的《陶庵梦忆》中有一篇《蟹会》是专谈美味的。文章不长,抄录品读:食品不加盐醋而五味全者,为蚶,为河蟹。河蟹至十月与稻粱俱肥,壳如盘大,中坟起,而紫螯巨如拳,小脚肉出,油油如。掀其壳,膏腻堆积,如玉脂珀屑,团结不散,甘腴虽八珍不及。一到十月,余与友人兄弟立蟹会,期于午后至,煮蟹食之,人六只,恐冷腥,迭番煮之,从以肥腊鸭、牛乳酷、醉蚶,如琥珀;以鸭汁煮白菜,如玉版瓜果;以谢橘、以风栗、以风菱,饮以“玉壶冰”,蔬以兵坑笋,饭以新余杭白,漱以兰雪茶。繇今思之,真如天厨仙供,酒醉饭饱,惭愧惭愧。看这样的描绘,即使不是“吃货”,也难当诱惑,早已勾起食欲。
而对于吃蟹,我没有古人的闲情逸致和上海人的精细,更不可能专门为之准备一套工具,比如说小方桌、腰圆锤、长柄、长柄叉、圆头剪、镊子、钎子、小匙,号称八大件。因此从开始至今吃的时候,什么工具也不要,先把蟹脚卸下,又一只一只蘸了酱油,放到嘴里把关节一端咬去,然后又咬住另一端,一点一点咬碎往外拉动,蟹肉就自然留在了嘴里。而脚骨里,不会留下蟹肉。如此吃蟹脚,不需要多少工夫,速度快,省事,也不需要技术,只需要掌握牙齿的咬力大小就可。
需要费事费时的是吃蟹鳌,鳌壳比蟹脚坚硬,用牙难以咬碎。这时能够使用的工具只需要一把钳子,夹住鳌轻轻一捏,就碎了。拨去壳,鳌肉就路了出来,就可品尝。吃蟹身是吃大闸蟹的重头戏,是高潮,但方法不是很复杂,两手掐住蟹背和蟹腹,轻轻用力,两者就分离开来。此时的蟹壳空空如也,十分干净,肉和蟹黄就留在了腹部。
在吃之前,先把蟹肉上的白色附着物去掉,那是蟹的呼吸器官,不能吃。然后,就可以吃蟹黄了。蟹黄色泽鲜艳,呈橘黄色,母蟹才会有。蟹黄不是螃蟹的卵,虽然成份和蟹卵基本一致,但是两者有本质区别,是其体内的卵巢和消化腺。蟹黄中含有丰富的蛋白质、磷脂和其他营养物质,营养丰富,但同时含有较高含量的油脂和胆固醇,有高血压等病症者是不能多吃的。这就是事物的两面性,蟹黄也不例外。蟹黄的味道鲜香无比,吃了满嘴流芳。
最后要吃的就是深藏其中的细嫩白皙的蟹肉。蟹肉吃起来其实并不是那么简单,因为肉之间还有一些薄薄的透明的软骨嵌入。吃得粗糙爽快的,连肉和骨一块嚼碎,喘一口气就咽下了。吃得精细的,就得把骨头留下。我是前者,吃相说不上雅。这便是我的吃蟹的方法。而我的侄女吃蟹的方法就与我有异,她是先把蟹的脚和鳌瓣下来,先吃了蟹身,把脚和鳌留在后享用。但不管哪一种吃法,蟹肉的鲜、嫩、甜仍能吃出来。
一般情况下,吃一只蟹要花费好几分钟,吃两三只差不多。因为价格并不便宜,吃多了花钱就多了,除非不是花自己的钱,比如有人请张大千吃,他老人家就吃了15只。看到一篇说明星黎明吃蟹的文章,让我惊愕。说此君不仅是演艺界的大腕,而且吃大闸蟹可是出了名的。他和助理两个人曾在一顿饭的时候就吃了90只。90只大闸蟹价值将近2万多元,啧啧!这就是海吃豪吃了,只有明星能那么一掷千金。当然,文章没有说他用了多长时间才吃完。后来又看报道,原来此君吃的只是蟹黄。这就没有什么惊愕的了。终于明白,明星每天赶场,能量消耗多,缺乏营养,需要补充大量高蛋白。对于明星,2万元算什么呢?这用于给大闸蟹做广告,应该是一个现代版吧。
这样大的食量,而且食用方法又简单,是远不及古人的螃蟹宴的。将螃蟹做成宴席,是古人的创造,还没有听说今人有此做法。于我,曾经吃过鱼宴。鱼宴的做法,可能比大闸蟹的宴席要简单得多。厨师以各种鱼类为食料,或煎或炸或煮或瀆,或剁成丸子,或用小粉酥成酥鱼,八九个盘子一拼,就成了鱼宴。这样的鱼宴极为普通朴实,实惠。
至于螃蟹宴,只是在《红楼梦》中看过。小说先描写李纨和凤姐伺候贾母、薛姨妈剥蟹肉,又吩咐丫头取菊花叶儿桂花蕊儿熏的绿豆面子来,准备洗手。这时,鸳鸯、琥珀、彩霞来替凤姐。正在谈笑戏谑之际,平儿要拿腥手去抹琥珀的脸,却被琥珀躲过,结果正好抹在凤姐脸上,引得众人哈哈大笑。这个情节的开头应该不错,一下子把螃蟹宴的氛围衬托出来。
在往下,吃蟹的余兴节目开始,也有看花的,也有弄水看鱼的。宝玉提议“作诗”。于是大家一边吃喝,一边选题,先赋菊花诗,最后又讽螃蟹咏,各呈才藻,佳作迭见。其中薛宝钗的《咏蟹》云:“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顺姜。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这首诗小题目寓大意义,被认为“食螃蟹的绝唱”,也是螃蟹咏里的压卷之作。贾府里的螃蟹宴生动活泼,雍容华贵,有书卷气,也有诗礼之家的风范。至今读来,还是饶有兴味的。
其实,《红楼梦》中所说的螃蟹宴,说的仅仅是多人食用大闸蟹的氛围,而不是名符其实的螃蟹宴。螃蟹只是聚会的一个理由,一个借题发挥的由头。由蟹而宴,由宴而诗,不明白水中之物,还有什么比大闸蟹更有说道?
吃大闸蟹,的确不仅仅是满足口腹之欲,而是读不一样的食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