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路转峰回的跋涉,日近中午时,我已经来到了滇东北盐津县内久负盛名的豆沙关了。就古代关隘而言,在云南境内似乎还没有哪一座关隘如同豆沙关那么雄奇、险峻、伟岸和傲然,使人产生遐想和充满敬意。
这是一个鬼斧神工造就的地方,两边皆为断崖绝壁,一条细窄的名叫关河的河流奔腾着从脚下穿过,然后向北扬长而去,留下一道顶天立地的石门,形成古代川滇要道上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惟一的咽喉要冲。
来到豆沙关,就如同走进了一个历史文化的隧道,作一次跨越时空的旅行,踏访“五尺道”上留下的光亮圆润、深邃悠远的马蹄印了,猜想僰人悬棺留下的未解之谜了。
(一)
沿着新铺的石道一路慢行,就到达了一座建筑之前。建筑并不高大,但飞檐凌空,又是立于绝壁之上,就显出不凡的气势来。其下是一个拱形门洞,上刻“石门关”三字。
对于石门关,《蛮书》是这样记载的:“石门东崖石壁,直上万仞;下临朱提江流,又下入地数百尺,惟闻水声,人不可到。”其险无比。如今“石门关”三字,出自云南著名书法家楚图南之手,极拙朴耐品,意味绵长。
此处不是豆沙关么,怎么成了石门关?读了楚图南的手迹,不免又产生疑问,后问之才明白。原来追溯到唐代,豆沙关就叫石门关。到了元代,朝廷派一个叫窦勺的将领来守关,于是他就用自己的名字取而代之,把关名改为窦勺关。由于“窦勺”与当地方言口音“豆沙”一词谐音,就沿用下来。
听到这里,也是我就想这个关隘守将真会沽名钓誉,也想让自己留传青史,把原本一个很好的名字糟践了。看来人的恶行,自是无孔不入,一不小心就可祸害无辜,形成后患。他只不过是一个守将而已,奉命行事,尽职尽责,才是本分,怎可胆大妄为,拆前人的庙来供自己的神,烙印上自己的文化符号?如此不但遭人唾骂,还可千古遗臭。当然,这也是一种回报。好名声也是流传,坏名声也是流传,若是他不这样做,或许历史早已将他淡忘,谁还知道有这么一个喜好折腾的守将?这个守将看来深蕴此道。
其实这座建筑的历史远不止唐代,是秦朝开凿了“五尺道”之后的隋代就修建的了。这就意味着关闭了这扇门,中原和边疆就水火难容,形同末路,成为两个区域。在唐代的天宝年间,唐王朝对南诏发动了两次战争,都与失败告终。南诏乘机联合吐蕃,加紧开疆拓土、统一今云南地区的步伐。如此一来,双方在军事和经济上都难以支撑,代价惨重。南诏遂与吐蕃发生矛盾,将其势力逐至金沙江以北,同时派出使者赶到成都说和,要求归附。唐王朝因此十分重视,授命御史中丞袁滋赴云南册封南诏国王,双方关系方才修好。此关在过了40多年后才又重新开启。这段历史,就记录于唐碑亭内的摩崖石刻上,是袁滋赴南诏,途经石门关时有感而发的杰作。
这块石刻就叫《唐袁滋题记摩崖》,刻于唐德宗贞元十年(公元794年),至今有1200多年,全文仅120余字,且石刻面积小,字迹也小,甚至模糊,要仔细辨认才可弄清,但文物价值大,是国家级重点保护文物,独有“维国家之统,定疆域之界,鉴民族之睦,补唐书之缺,证在籍之误,增袁书之迹”的历史作用。
如果无人引领,石刻很容易被忽略,是难以发现的。因为为安全起见,碑亭平时不开放,双门紧锁,即使开了碑亭之门,也见不到石刻,还得再打开两扇格子门,才可看到其本来面目。
千年石刻,放射的是历史文化之光,民族和睦之光。
石门关,在满是沧桑的岁月中见证了历史。
(二)
穿过石门关,就是仅存的一段“五尺道”遗址。
正午的阳光从灰蒙蒙的天空落下来,已经失去了那份热辣辣的穿透力,温暖而安静地照在古驿道上。峡谷里的风缓缓地吹来,略带凉意地擦试着古道上的尘埃。一丛两丛的野花从悬崖间旁逸斜出,灿灿地开放,给古道增添了活力与生机。
所谓“五尺道”,按照史料上解释就是“横阔一步;斜亘30余里,半壁架空,奇危虚险”的阁道,现在残存的遗迹约350米,一级一级的青石阶高低不一,上面留有240多个深深的马蹄印。史料说,“五尺道”始建于秦,是由四川入滇,再到缅甸、印度的“蜀身毒道”(古西南丝路)的重要通道。
行走于高高低低的古道上,怀古之幽情就会自然涌上心头,频添“逝者如斯”之感。
遥想公元前250年,天下一统,曾经修筑了都江堰而造福万民的蜀郡太守李冰,授命秦王朝,开始在僰道(今宜宾)的崇山峻岭中开山凿岩,修筑通往朱提(今昭通)的驿道。这是一次人与自然的较量,李冰以积薪焚石、浇水爆裂的方法艰难凿道,艰难向南推进,也没有完成使命。到了“大风起兮云飞扬”的汉武帝时,国力强盛,又派员续修。几经努力,终于公元前112年完工,被史上称之为穿越于秦汉之际、川滇之间,“栈道千里,无所不通”的交通枢纽。
在这条“五尺道”上,2200多年来历史风云际会,奔腾着气吞山河的金戈铁马:杜宇率领他的部族从朱提出发,由此北上,向成都平原进军,建立了蜀国;诸葛孔明挥师彩云南,由此入滇,征服各部落,上演“七擒孟获”的千古传奇;“元跨革囊”的忽必烈实施迂回包抄战略,经此用兵突袭南宋后院,使其遂不及防,土崩瓦解,建立大业;明太祖平定云南,数十万将士也浩浩荡荡从此南下,开疆拓土。近代的护国军北上、云南王龙云的崛起,行走的都是这条道。
而著名作家艾芜也曾走过这条道,他于1925年由川入滇,经“五尺道”至昭通,虽然在《南行记》中没有记录下当时“五尺道”的状况,但对入滇的见闻有这样的叙述:“我独自在滇东旅行,一路上看不到几户人家,处处显得荒凉、萧条……山路荒得不成路,路边黑森森的林子,使人心悸,生怕里面跳出拦路打劫的强盗。”艾芜笔下的滇地的确是萧条的,因为这时的中国气血两亏,战乱不断,民不聊生。
这条古道的确经历了太多的历史事件和故事,也承担了川滇商贸文化往来交融的重任。川滇两地的马帮载着布匹、盐、大米、山货、药材、茶叶、银、铜等物品,络绎不绝地往返于这条古道上,马蹄声吆喝声不绝于耳;中原文化、蜀地文化、夜郎文化、古滇文化随之汇集相融,衍生出了朱提文化。
这条承载了军事、商贸、文化的悠远古道,如今虽然完成了使命,然而作为守望者,她看到了昆明至水富的高建公路从头顶穿山过峡而去,内江到昆明的铁路在脚下依崖穿行。“五尺道”就这样与现代化的铁路、公路相约对接,如同五线谱镶嵌于石门关的万仞断壁上,形成奇观。
(三)
与“五尺道”同样可以称奇的,还有如天幕般挂于石门关对面巨型石壁的石缝中贮存的9具僰人棺木。这可以说是古人留下的千古之谜,创造的文化绝作。
置身于唐碑亭前,目光越过宽约二三十丈的峡谷,就会看到一条石缝呈“一”字状,镶嵌于石壁中部。石壁高达四五百米、宽千米有余,呈灰黑色,都完整无损,只有这条石缝很扎眼,成了一处伤痕。
这似乎是造物主留下的败笔。看来世上事物,要做到完美无缺,实在是不可能的事的。而正是这道“伤痕”,成了古人最后的归宿,为今人留下难解之谜。
有研究表明,这是汉代的僰人悬棺。僰人的历史可追溯到夏朝和商代。那时此地并无人烟,中原屡起战火,胜者建立政权,拓展疆域,就往这里移民。到了周朝,僰人已发展为一个民族。他们参加周武王伐纣有功,首领就被封为了僰侯,并于四川宜宾建立了僰侯国。而到了明朝,这个民族为保护自己的利益,与明王朝发生10数场战争,致使元气大伤,难以为继,最后消失于历史的长河中。唯一留存下来,能给今人对僰人产生想象和了解的,就是石缝中经久风雨的悬棺了。
大凡踏上豆沙关,慕名前来目睹僰人悬棺的探访者,首先无疑是惊奇,然后就会提出同一个问题:在那遥远的年代,没有任何现代工具,悬棺到底是怎么放置到石缝里的?但可以想象的是这样争论的结果,往往众说纷纭,无终一是。
据说如今已有5种不同说法,第一种说法是将棺木抬到悬崖顶,用绳索拴好了往下放,然后置于石缝中。第二种说法是《岭表纪蛮》中的猜测,以为是“筑土为台,运棺其中,事后台卸土撤,而棺乃独标岩际。”第三种说法是从一侧架设栈道,将棺木运抵。第四说法是棺木抬至悬崖底,在上面安装绞车,垂直拉上去。第五种说法是在江流水位上升时,放置上去。
长满胡须的一位豆沙镇文化名人(非常遗憾一时疏忽,没有记住他的名字),对当地历史文化有研究,知识很丰富,在导游讲解僰人悬棺时广证博引,滔滔不绝,而我却如看豆沙关灰灰蒙蒙的天空,眼前一片迷茫,心中一片混沌。
我无意去推测哪种方法的对与否。在我看来,实在没有必要这么伤精费神,因为那只是当地古代的丧葬习俗和习惯所为。这就如同西方人研究中国人为什么要用筷子吃饭,可以弄出N种说法一样,历史价值和文化价值有限,实在不敢恭维。
虽然这个比喻有不妥之处,但有道理。不信看看《云南志略》上的说法:“人死则棺木盛之,置之千仞巅崖,以先堕者为吉。”原来僰人千方百计把棺木置于高处,目的只是为了先落下悬崖,融入河流之中,讨个吉利。
话说到这里,这个千古之谜,倒似乎是今人炒作折腾出来的了。当然炒作折腾的现实目的是可以预见的,那就是增强悬棺的神秘感,提高文化品牌价值,吸引更多好奇的游者。诸如我等便是看了相关的文字图片资料,才慕名而至。
其实悬棺这种葬式,在金沙江流域、白水江流域,还有很多处,就连福建的武夷山,以及江西、浙江、贵州、四川等省也有,是古人寻找的最后归宿,本不为奇。只是豆沙关的僰
人悬棺处于历史文化的交汇点上,才让探访者频频光顾,不明就里,才顿生迷惑,传之遐迩,有了名气。
(四)
踏访豆沙关,最后要到达豆沙古镇。
其实“五尺道”就从古镇穿过,是古镇上的一条街。
凭着我的想象,既为古镇,又是要塞,必定还保留着原汁原味的民居文化,黛瓦粉墙的房舍、历尽千年的青石板街、古旧而传统的店铺等等古镇特征还应随处可见。因为有史料记载,依托五尺道驿站、关隘不断发展起来的古镇,到了清朝乾隆年间已经有相当的规模,住户来自四面八方,近的有四川、贵州的,远的有湖南、湖北、江西、福建、安徽、广东的,并各自建有会馆。沿街都是驿馆客栈、茶肆酒楼、饮食店铺,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可是,当我进入古镇,已经看不出古色古香的特色,失去了历史的印记。眼前出现的是随处可见而千篇一律的仿古建筑群,铺陈得整齐平实的青石板街,以及高耸的牌楼。
如果没有镇口立着一组青铜马帮雕塑,还真让人置身他处的错觉。这些仿古建筑,大多高四层,上面都挂了灯笼,沿街一望,满是火红,喜庆至极。有的店铺已经装修好,开始迎客,但里面的陈设还很普通,物品还比较单一。开茶水铺的,里面摆一两张桌,三五个上了年纪的当地人围坐在一起打纸牌、吃茶;摆在墙角的电视播放着娱乐节目,就是忙不得看。开小吃店的,卖些川滇风味食物,但吃者甚少。开杂货店的,卖些油盐酱醋,山货土产,或是农具之类。有的店铺正在装修,铺地砖的,做木工的,忙成一团。
这些店铺,都挂有匾额或楹联,字都是手书刊刻而成,有的书法虽然逊色,但继承了传统的文化特色,可看可品,增添了意味,总比一些地方在名胜之地挂千篇一律、僵硬死板、毫无文韵和美学价值的“电脑体”匾联要文化许多倍。就连那位豆沙镇文化名士也为一家店铺书写了店名,刊刻成匾额,临街而悬。当我们行到此处,他就指着匾额上的金字说:“那字是我写的。”语气里有几分自豪。
街上的人都很悠闲,年长的坐于石阶上或门口,年少的追逐打闹,他们的皮肤都白晰细腻,天生丽质。“盐津出美女。”陪同我们的镇办公室的袁主任无不自豪地说。
豆沙古镇隶属盐津县,自然也是出美女的地方了。大概这与地理气候有关,古镇坐落于峡谷之中,海拔不高,天气湿热,最高气温可达摄氏40度,而紫外线并不强,自是有利于皮肤的保养。
最让我不解的是豆沙古镇这名字,起初我都以为应该是豆沙关古镇,可是看到了镇政府挂的牌子居然没有“关”字,才相信了自己的眼睛。因此我就觉得这名字可能有误了,把最核心的名词减去,而用一个修饰语“豆沙”作为地名,的确有不妥之处。如果不作解释,还以为这地方出产土特食品豆沙,故名盖出于此。其实与此并不搭边。本来这地方就是有了关隘才形成了镇,以关为名,称豆沙关镇,才是正确的选择。比如嘉峪关市、友谊关市等地名就属此类。当然,这是一个题外话,只作一时思想记之。
豆沙关,一次难得的踏访,给我品尝了一顿自然之美、历史之美、文化之美的丰盛大餐,在浓浓的古意中尽情享受和陶醉。
岁月留下的才是永恒的。经历了千百年荣光,而今显得安宁平和,甚至有些寂寞的豆沙关,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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