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1-06:00

 

那是风暴季的最后一天，我坐在路旁看远处棕褐色的风暴带逐渐变透明，露出点金色的光来。

他问我：

“可否给我一点水喝。”

那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像糖，像黄油，像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我转过头来，见到了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他身上白色的袍子和我一样样式，却比我的干净许多，仿佛还带着一层光，我很好奇他是如何在风暴天里还能保持这么干净的袍子。

我不敢说话，怕我难听的嗓音吓到他，于是点点头，起身去给他找水。我走得比平时快，就害怕他等不及我回来去了别的地方。

他坐在我旁边喝水，我看到水珠顺着他的嘴唇落到脖子里，像是星星坠落一样地划出一道光来，然后再一闪，滚进袍子里去了。风暴季的大多时间里天都暗得像一块发霉的大麦面包，只有两个风暴季间隔的短短时间里才能看到天边的光，有时候是金色的，有时候是带着些粉红的白色。

他又问我：

“你有愿望吗？”

我有愿望吗？愿望是什么？我呆愣愣地看着他想不出来，又低头看我自己袍子破破烂烂的边缘，上面还有深深浅浅的褐色。他的袍子就挨着我的小腿，看上去那么干净，又那么柔软，恐怕还带着我永远不会拥有的，干净而温柔的气息。

他说：

“你没有愿望吗？”

他的眼睛是我见过的最迷人的东西，带着一股令人沉溺的力量，我可以看他的眼睛看上一整天，一整个暴风季，不——我可以看着他的眼睛直到我生命的尽头。

“什么是愿望……”我喃喃道，我甚至没有听到我自己说了什么，我还在忙着看他漂亮的眼睛。我看到他的眼睛忽然蒙上一层暖光，显出些快活的样子来，我也跟着笑起来。

他说：

“愿望是你最希望发生的事情。”

我说：

“那我的愿望就是像你一样……”我看到他愣住，忙又加上一句，“……可以吗？”

过了一会儿他说：

“我希望你的愿望永不实现。”

我想我一定是做了什么错事，或者不好的事情，不然为什么他的眼睛看起来如此悲伤，仿佛一滴最浓的眼泪。我不敢再看下去，于是再次低下了头。我的脚边有一株看起来灰扑扑的小草，我使劲地盯着那两片干巴巴的叶子，心也干巴巴的。

他把手放在我的头上，说：

“谢谢你，你给了我力量。”

他的手掌温暖干燥，抚摸我头顶的力度令人安心，我可以就这样落下泪来，或者就这样笑着睡着。我宁愿再独自度过两个风暴季，换他用这样的温暖拥抱我一次。

忽然我觉得非常伤心，我想我一定是这世上最幸运又最不幸的人了，我见到他，和他说了话，他要送我一个愿望，可我又让他伤心了，最后他摸了摸我的头。这一切对我来说太幸运了，幸运到我再也不会遇到另一个像他这么好，或者比他更好的人了，我再也看不到漂亮的眼睛，摸不到干净的袍子，再也不会被人这样温柔地对待了。我被赐予了这世上最美好的幸运，却马上要被剥夺这样的幸运。我真是最不幸的人。

渐渐的，连最远的风暴也没了踪影，我留不住我的幸福，像没有人能留住风暴一样。

他说：

“我要离开了，如果你愿意，可以跟我一起。”

我抬头看他的眼睛，像是看到了一个人很长很复杂的一生，忽然我觉得这样的一双眼睛有些孤独有些可怜，很想抱抱他。

从那之后我就一直跟在他身后。

 

G1-12:00

 

又经过了两个暴风季，他的袍子依然干净整洁，一如我第一次见他时那样。我仍然不知道他是谁，来自哪里，为什么不停地走在天地间，为什么要对所有需要帮助的人伸出手。

而我也越来越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要留在他身边。

可我却渐渐懂得为什么他希望我的愿望永不实现，因为他是我见过所有人里最不幸的一个。

他比我们任何一个吃得都少，可他却比我们任何一个都充满生机。在风暴季里，我只是维持“活着”这个状态都已经要拼尽全力，我花很多时间寻找食物，花更多的时间抵抗风暴，我的袍子变得更加脏兮兮，我变得更加疲惫不堪，而我还要努力躲避夹在风暴里疾病的种子，我活得枯萎而干瘪。和我不同，他不但要自己活着，还要保证其他人也都活着。

我见过他眯着眼睛看远方的样子，那时候他也依然美丽得令我无法移开眼睛，而这样的他看久了会令人感到特别悲伤，我只能触摸到他那令人绝望的孤独的边缘，哪怕是这样的感受，也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如同他出现得像是一个谜题，他的力量也充满了谜题，他可以轻松地找到食物，可以轻松地穿越风暴，他不会被疾病感染，甚至他还有治愈疾病的能力。那天我就见到他拥抱一个病得奄奄一息的孩子，过了一会儿，孩子恢复了健康，而他看起来却变得比之前虚弱了许多。

他能够治愈疾病的消息比疾病传播得更快，总有人来求他分享一个拥抱，而他从不拒绝任何人。

他让许多人恢复了健康，可他看起来并不快乐。

我想也许是没有人对他说谢谢的原因吧。

 

G1-18:00

 

我从没见过这么强的风暴，饥饿和疾病一同击倒了我，我想我就要撑不下去了。

他把我抱在怀里，小声地问我：

“你好点了吗？”

我好多了，他的拥抱那么温暖，他的眼睛那么好看，他的袍子上真的有一股干净而温柔的气息。我忽然想掉眼泪，我这么喜欢他，我好像是所有人中最喜欢他的那个，我要是离开了，还会有人像我这样喜欢他吗？没有人喜欢的人，是很可怜的。他这么好，他不应该这么可怜。

疾病夺走了我的力气，我说不出话来。

他把我抱紧了些，问我：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请你为我活得更自私些，我想这么回答。

 

那是上一次风暴来临前的事情了，我坐在地上百无聊赖地看天边昏黄的云互相撕扯，他在我身边拥抱那些排队来找他治愈疾病的人。

我看到他越来越疲惫不堪，于是想让他休息一会儿。

他说：

“谢谢你。”

他并没有停下来，直到他确实无法再治愈别人为止，他才艰难地站起来，对还在等待的人群说：

“对不起，我需要休息。”

有人冷漠地走开，有人对他露出愤怒的表情，有人把心中的不满放在脸上，依然没有人对他微笑。

有风掀动我的兜帽，我嗅到风暴再次来临的味道。

“你不用这样的。”我在他身后站着，看他把自己缩成一团坐在地上。

“你不懂。”他说。

“别管他们，你能过得更好更轻松，只要你别管他们。”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我把声音拔得很高，和人吵架一样。我从没和他这样说过话，他回头看着我，带着点惊讶，眼睛里还有点高兴的意思。

“谢谢你。”

他一边说一边抱住了我，光滑的脸颊贴在我的胸口。他一定听到了我快速激烈的心跳，一部分是因为毫无理由的愤怒，一部分是我对他的隐晦爱情。

“我也爱你。”他说。

 

看，我果然是那个同时拥有幸福和不幸的人。

 

G1-23:30

 

“这世界存续的唯一条件，是我永不停止的牺牲。”

“我是希望的种子。”

“我所缺的，就是希望。”

“打破我无穷无尽绝望的是——”

我恍惚中看到他对我笑了笑。

“我本就爱着这世界，你让我更爱这世界，也更爱我自己，谢谢你。”

那是最好看的人对我露出的最好看的笑。

他的眼睛是我没见过的温柔风景。

我听到风暴的声音越来越近，狂风卷起我周围的一切，那些昏黄的，深褐色的颗粒随着风暴在我身边上下飞舞，他身上干净的袍子仍然笼着一层莹白的光。

 

G1-24:00

 

他消失了。

 

G2-00:00

 

仿佛有一道光从天上直打进我脑中，我的袍子变得干净整洁，我的眼睛变得温柔美丽，我拥有了治愈疾病的能力。

我唯一的愿望实现了。

我最终还是成为了像他一样的人。

我爱他爱着的世界，我想要这世界运转如常，仿佛他还没消失时那样。

我将沿着他的路走下去，我将不畏惧风暴，不畏惧疾病，不畏惧想要伤害我的人，不畏惧毫无回报的付出。纵然前路荆棘密布，纵然受到非议排挤，哪怕没有人感谢我的付出，哪怕我需要燃烧自己的生命来帮助别人，哪怕这样的帮助得不到一句感谢，我仍然可以怀抱温柔的希望从而坚定地走下去。我的孤独不是人生的不幸，而是能反衬希望光芒璀璨的暗幕，我的孤独越广袤，希望的光芒就越灿烂。我相信一定有谁在前面等着我，说想要成为我这样的人。

前路孤独，但吾道不孤。

 

参考文献：

Lee, Henry H., et al. "Bacterial charity work leads to populationwide resistance." Nature 467.7311 (2010): 82-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