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四处飘荡——(七&八)
(2011-09-01 21:5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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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米樟树宋体久莉亚林正美文化 |
分类: 我们四处飘荡 |
七
学校建立在山上,我们的视点跟着公车一路往下,行驶在鹅卵石铺成的山路上。我们跟着小ko欣赏着路边的景色。山路两旁的步行道上稀稀落落有几个学生在步行。再往两侧,夹杂着许多樱花树和樟树。只是这个季节樱花已经不见,唯有一片葱郁得发暗的绿影。下了山路是一条宽且浅的河,河滩上有玩棒球的也有躺在那儿什么也不做的,人们悠闲自得。再往前是大片的田野,里面错落着几栋民居。这是典型的日本式乡下,封闭又安静。
小ko坐在车里,周围挤满了人。旁边坐着的女生翘着腿打电话,时不时笑出爽朗的声音,似乎是在说哪次聚会上的趣闻。身前靠门的位置两个女生依靠在扶手柱上显得亲密无间。她环顾了人群,随后地下头去在手机里翻出沈冬微的电话,播通了号码。嘟……嘟……嘟……电话里传出等待接听的声音。响了很久,始终没人应答。
这个通话让我们感觉到兴趣,跟着信号的线路,我们往通讯的彼岸窥探。
嘟……嘟……嘟……电话铃声在房间里响着,是一部nokia手机。房间里窗帘紧闭,灯没有开。凭着手机屏幕发出的微弱光芒,隐约能看到里面的摸样。一张单人床,一张矮桌,一张写字桌,一间衣柜,这是房间里的所有摆设。写字桌上有一台电脑,旁边放着长方形的两面夹层相框,里面凌乱的夹着大大小小几张照片。照片里有母女般的人像,也有姐妹般的人像。微弱的冷光下并不能遮掩相中人灿烂的笑容。床上一套便装搭在叠好的被子上。在床边的墙上钉着几个衣架,两套日式浴衣,一套晚礼裙整齐的挂着。衣柜上贴了一张舞女海报海报,舞女穿着芭蕾舞服翩翩起舞,在右下角有一行文字:巴布洛娃——天鹅之死。
嘟……嘟……嘟……电话铃声终于停止,随后屏幕显示出来电人姓名:小ko。
接着屏幕自动关闭,房间一片漆黑,不再能看到任何东西。
回到小ko的视点中,公车已经停在了车站。小ko夹杂在众多学生中走下车,步行不多远又夹杂在众多学生中挤进近铁站。
她动作麻利的从包里掏出定期乘车券放进改札口,通过,回收乘车券,然后上了楼梯,直奔月台。小ko穿过人群,一直走到月台的尽头栏杆处。
栏杆上坐着一个男子,棕色头发卷曲的厉害,还很蓬松,像是一个巨大的巧克力味棉花糖顶在头上。配上巧克力色的皮肤和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像宠物般惹人喜欢。男子见到小ko走过来,一跃从栏杆上跳下来,用生涩的带着奇怪味道的日语向她打招呼:“等你很久了。”
“我又看不懂你跳舞。”卷毛男子不仅发音奇怪,日语也不是很流利。
“那也可以去研究室里坐坐啊,比在这里好吧。”
“我才不要去,上次去他们都把我当玩具一样,还和我说英语,我又不是美国人。”
小ko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日本人是这样的,只要是外国人模样的都觉得会说英语,觉得不和他们说英语会被看不起。”
“你们的思维真奇怪。”
“别介意啦,亚米。我不是从来都和你说日语的。”说着用手指弹了一下亚米的卷头发。
亚米乘机搂过小ko,把她藏在怀里,使劲得揉着她的一头柔软的发。因为动作太大,一个没站稳,抱着小ko一起倒在栏杆上,两人笑做一团。
亚米挨着栏杆顺势坐在地上,把怀中的女人放在了自己边上。
“其实我还挺喜欢这个地方的,到处都是田,还有河。我从没见过那么干净,两面都是石子滩和草地的河。这里叫什么?”
“恩,喜志。以前叫太子。”
“太子?”
“恩,就是皇帝的孩子。”
“真奇怪的名字。”
“日本以前有个人叫圣德太子。他的墓地就在这里,就是车站前的那个石碑。你见过的。”
“就是麦当劳旁边的那个?”
“恩。”
亚米惊讶得瞪大了眼睛,“那也太小了,日本皇帝孩子的墓碑那么小么?比我爷爷的小多了。而且……还在麦当劳边上。”
“呵呵,以前的日本叫大和,本来就很小的。地方只有这附近的一片。”小ko说着站起来指向远处的一片山峦,“你看那边,被山围在里面的就是大和盆地。《源氏物语》你知道么?它的作者好像以前就生活在那儿。”
“《源氏物语》?你上次在神户的那个舞蹈演出叫源氏物语千年纪吧。你演的那个女人叫紫什么的?”
“恩,叫紫式部,就是两千元背后的那个人。《物语》的作者。那个千年纪活动是纪念她写出这个一千年了。想想一千年前她在平安京,就是今天的京都,穿着平安时候的精致和服,扎着发髻,伏在木案上轻攥着毛笔,柔软的毛轻轻的敷在白纸上,把墨汁就这么渲染成字。渲染的是自己的感情,心里的东西就这么铺在纸上,然后传下来让我们看到,就像墨汁融进纸里一样融进我们心里。真的很美。”小ko说着转过身两手搭在栏杆上,远远地望向几栋建筑物后面依稀可见,淡淡泛蓝的群山。
“你说的太难了,我有些听不懂。”亚米也站起身两手搭在栏杆上,用同样的姿势依在小ko旁边。
“呵呵,对不起啊,说着说着没有考虑到你。”
“不要紧,不要紧。”亚米夸张的摇头晃脑以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发音让小ko又是一阵笑。
“其实我跳不好日本舞,节奏感和洋舞不一样。”
“我都要睡着了。动作太慢了。还有那个白衣服的大叔,总有很多女人围着他。”亚米说着把手举过头顶,一只脚抬起,学着日本舞的样子摇摇晃晃地打转。“你看,这么慢他怎么转的稳?”
小ko在一旁看着直笑:“那人就是源氏。是书里的主角。”
“一千年前的日本人都这个样子么?他扇一下扇子的时间我能吃一顿饭。”
小ko边笑边说:“谁知道呢,也许就是这个样子吧。一千年前的阿拉伯人是什么样子?和亚米一样?”
“和我不一样,他们不烫这样的爆炸头。”亚米说着轻轻拍了拍蓬松的头发。
“呵呵,那是什么样子?”
“我家在沙特阿拉伯的南方,鲁卜哈利沙漠旁边,那里的贝都因人很勇敢。恩,像什么样子,大概就是像我爷爷的样子吧,他说他年轻的时候周围还和过去一样没有变化,他们一年里大多数时候还会去吃枣泥。现在我们都不吃了。”亚米从屁股后面掏出蓝色LAWEI牌软皮钱包,抽出一张照片,照片里面的男子留着胡子,头顶白布,长袍拖在地上,脸部黝黑充满英气。“我爷爷叫卡利多,我的名字里也有他的名字,我们这样纪念他们,和你们的方式有点不一样。”
“那现在亚米的家乡呢?”
“还是一片沙漠,我小时候还常常去沙漠里野营呢。”
“和这里完全不一样呢。”
“恩。完全不一样。简直是两个世界。不过我也喜欢这里,就是皇帝的儿子这里。不喜欢大阪和东京,就像我也不喜欢吉达和利雅得。”
“真想去亚米的家乡看一看,我从来没见过真正的沙漠。”
“沙漠可是男子汉的地方,不过我可以带你去绿洲。”
“嗯,我要躺在绿洲里看你在沙漠上骑骆驼。”小ko说话间脑袋轻轻地搭在了亚米的肩膀上。
说话间一阵当当当的声响,近铁列车从远处两山之间冒出头来,由远到近,不一会就开进站里。列车挂着的七个方型空间就像它的肺部,下去一些人,又上来一些人,在每一站都做着同样的呼吸。车门打开,人们有秩序的帮助列车完成了又一次的如故纳新。亚米拉着小ko的手最后一个走进车里,挤进人群之中,随着列车和周围的陌生人一起渐渐驶向远方。
八
这条近铁南大阪线一直往前,通到大阪市内的天王寺站,再由天王寺站转向地铁线和JR环城线。我们再次转换视点在铁道的线路上一扫而过,在城市的另一边链接海岸的地铁线上的一辆列车里林正美站在和驾驶室一门之隔的地方,靠在车门旁,看向外面。隧道里的广告灯箱一个个迅速地闪过,形成一条光影的纽带,忽闪忽暗,晃动跳跃。车厢很空,没有几个人。林正美把视线从窗外拉回来,又望向驾驶室。驾驶室里驾驶员站立得像个塑像,白手套,绿制服,看不出驾驶过程中有什么动作变化。唯一能让人察觉到列车是被操作的只有那些显示数据的表盘。记速盘上的刻度总是从0开始加速到49又从49减速到0,精准异常。每一次重复列车就开过一站。
记速盘上的刻度又从49开始慢慢下降,随着嗤嗤几声车轮和铁轨摩擦的响动,指针又退回到了它的出发点。列车门打开,乘客陆续上车,其中一位显得有些与众不同。她皮肤光滑白皙得像是瓷器,双眼是透明的褐色,而且深邃,陷在眼眶里像是镶嵌进去的宝石。有一头棕色的长发扎成马尾甩在身后,穿制服短裙,及膝的筒袜,背着朴素的挎包,夹着一本厚书。看上去像是学生打扮。她进车厢后就近找了一个位置坐下,把书放在膝盖上,从挎包里掏出套着红色小恶魔装外套Nano播放器,把耳机塞进耳朵,纤细的手指轻轻地触碰了一下三角键,液晶屏幕上出现一张EP封面,透着晨光的树林中几抹红色印记,印记上清晰可见一排字母:ELSBLUME。
可能是车厢里除了这个女孩以外实在没有别的亮点了,林正美从她进电车起好像就在望着她。他走过来,坐在女孩旁边的空位,看着眼前这个精灵般的孩子。他毫无征兆的敲了敲女孩腿上的厚书封壳,女孩摘下耳机看着他,眼神闪烁了一下,仿佛宝石折射了一道光芒,耷拉在她手中的耳机里传出的时高时低的清亮女声打破了车厢内从刚才以来一直因为轰隆轰隆的压轨声而凝结的沉闷气氛。
“你是留学生?”林正美问她。
“嗯?你怎么知道的?”女孩的眼睛睁大了一些。
“《日本语二级试验试题》,日本学生不会看这个的。”林正美笑着敲了敲女孩手中的那本厚书。
“哦,哦,呵呵,快要考试了得复习功课。我叫克莱尔,你也可以叫我久莉亚(kuria)。你呢?”女孩灿烂的一笑,双颊上挤出两粒对称的可爱酒窝。
“就叫你久莉亚吧,日本发音比较习惯。我叫林(ling),中国人。久莉亚是德国来的?”
久莉亚眼睛睁得更大了,嘴巴微微的张开,没说出话来。
林正美指了指她的Nano:“ELSBLUME,德国的乐队。前不久在电台里听过,就是一直不知道这张唱片的名字,不认识德文。”
“《Unter dem Eis》,冰霜之下。”久莉亚笑着用流离的德文配上生涩的日语说,“没想到一本书一个乐队就把我暴露了。”
“呵呵,正巧看到的。开始有点怕猜错,你不大像我印象里的德国人,他们都是金黄的头发。土耳其裔?”
“总算猜错一次,我妈妈是亚裔,马来西亚人。所以我的头发偏黑色。”久莉亚把马尾晃到身前展示了一下,又甩了回去。
“唔,怪不得呢。”
“妈妈是亚洲人,想来亚洲看看,但是我又不想去马来西亚,你知道的,马来西亚有点那个……”久莉亚耸了耸肩。
“唔,那为什么来这里?”
“日本的音乐很棒,我喜欢XXXX还有manga(漫画)。对亚洲我也只知道这么多了。”
“那中国呢?”
“……孔……子?”久莉亚歪着脑袋沉默了半天挤出两个字。
“孔子?”林正美拖长了语调重复了一遍。
“恩,是叫孔子吧。对了,还有毛,我爸爸以前是他的粉丝。”久莉亚摆出一副顽皮的无可奈何的摸样,“但我不能为了两个男人跑去中国吧。”
“恩,也是。你现在是放学了?”林看了一眼她的背包,换了一个话题。
“不是,我是去京都玩。”久莉亚从包中翻出几张富士牌拍立得相机照出来的lemo相片在林眼前晃了晃。
“就你一个人?”林接过相片,几张白色边框相片记录着她一天的行程。“恩,你去了金阁寺,这是八蕃神社和邸园,这张是在鸭川河旁边照的?”
“恩,一个人,暂时还找不到人陪我一起。我喜欢这张鸭川河的。京都有一种风俗叫纳凉你知道么?”
“知道,那是夏天京风的代表吧。在鸭川河上搭起露天的席子,一边纳凉一边吃饭。”
“今天去体验了一下。在邸园找的居酒屋,坐在里面二楼的露天席子上,眼前是做的很好看的日本料理,然后周围灯火阑珊,往下可以看到河边散步的人,有女人都穿和服,不知道是不是艺妓。”
“纳凉是以前平安京时代贵族的风俗,贵族们讲究风雅,在邸园鸭川河旁边风花雪月的,其实就和我们今天的野炊差不多的东西吧,只不过他们吃的精致,我们现在吃烧肉。”
久莉亚皱着眉头瞟了林正美一眼,整个身体没劲地陷进座椅里,“被你一说就没意思了。”
“你要是去了中国,夏天的时候到处都能看到大街旁边有支起摊子,里面放着木桌木椅,人们就在里面吃菜喝酒,恩,啤酒。一次京都纳凉的价格可以体验10次。”
“真的么?他们也穿和服那样的漂亮衣服?”久莉亚又从座椅里弹了起来。
“恩,他们不穿衣服,或者穿背心。如果你想去以后我可以做你的导游。”
“去中国暂时还不在我的计划里。对日本你有什么地方推荐?”
“如果冬天的话去山行县,那里的雪配上荭草很美的。”林放慢了语速,让这句话听上去饱含了感情。
久莉亚抬起头做在从头脑硬盘里极力搜索的样子,最终晃了晃脑袋,“山行县?没听过。喂,我还是想去奈良。比较有名。”
“呵呵,奈良也不错,我去过很多次,最近还要去,要不要一起?”林侧头望着久莉亚。
“恩,一起一起,我把我的电话给你。”说着她从包里拿出记事本,撕了一张纸,又翻出一支铅笔,在上面写上电话号码,末了又整齐的用片假名写了自己的名字,递给林正美。
“好,那我打电话给你。”林接过纸条把它插进了自己的长钱包里。
不知不觉,电车已经驶过好几个0到49的轮回,在驾驶室刻度表又一次快转回到0的时候,林正美站起来背上挎包,对久莉亚说:“我到站了,从谷町四丁目转车,你到哪里?”
“天王寺,我住的homestay在那里。”
“那再见啦。”
“恩,再见。”
“等等,回头。”
久莉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拍立得相机握在了手里:“微笑!好,就这样。”
咔嚓一声,随后吱吱的一阵响,相纸慢慢得从相机顶部冒出头来。
久莉亚扯出相纸,拿在手里上下扇动着:“表情不错,留作纪念。”说话间林正美的脸在相纸里逐渐出现轮廓,色彩,渐渐得由浅变深。
林正美因为被拍,在门口僵直了一秒,赶在车门关上前跳下列车。隔着玻璃一只手和久莉亚做挂电话的手势,另一只手向她摆了摆,转身融进周围的人群,像是一粒土块溶进缓缓流动的泥浆中,或者像是合流到黑压压的蚂蚁群中,一起涌进深深的地铁出口通道,直至消失不见。
列车慢慢开动,继续驶向天王寺。久莉亚重新把耳机带上,又回过头来翻看那几张lemo照片。京都的风景在相纸里显得色彩浓艳了很多,加上加大的暗角效果,很失真。这些被久莉亚摊在手心里的相纸收进去的各个地方,不是真实的,但比原本真实的娇艳美丽。最后她又把刚才给林照的照片翻到了最上面,这时已经完全成像,清晰可见。他在照片里睁大了眼睛,鼓起腮帮,像是只河豚,虽然是在相片里,却比刚刚就在眼前的他要招人喜欢。久莉亚端详着手中的人,嘴角泛出几乎观察不到的微微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