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4月11日

http://s15/mw690/001VOt6ngy6I0Wzu1Hg7e&690
有友如斯,当是幸福。谢谢小原。
弋舟的“绝望叙事”
原彦平
一
《弋舟的小说》是一部弋舟的中篇集。著作史上,这样的书名不少,而且大都来头很大。比如《太史公书》,比如《安徒生童话》。所不同的是,《弋舟的小说》并不能囊括弋舟所有的小说,这个短语一旦成为书名,就有了唯一的确定性,但它只能是包含弋舟八篇相对早期的中篇小说的一本小说集。他原本提供的书名我还记得,是《隐疾》。
这八篇小说,人物各异,故事不同,叙事风格也差别较大。但是,有一点我认为是共有的,那就是小说中弥散的悲伤和绝望的气息。因为看了这样绝望的小说,我也觉得绝望,或者想到了曾经经历过的绝望,所以,从一个读者的直观的阅读感受出发,我贸然把它们称为“绝望叙事”。
弋舟的小说我读过不少,从《跛足之年》到《所有路的尽头》,从短篇到中篇到长篇,我知道他的小说是丰富的,也是很难概念化解读的。之所以要生造这样一个偏颇的概念,我只想说说他的这一类小说,尤其是这本集子里收录的八篇。当然,我的感受是,虽然他的很多小说并不都是“绝望叙事”,但总有一股绝望的气息,令人悲伤。
这八篇中,尤其《凡心已炽》和《金枝夫人》两篇更绝望。
《凡心已炽》写一个普通女孩阿莫的蜕变——由爱情的幻灭,到精神的崩塌,直到陷入灾难般的绝境,悲伤而沉重。
在谈情说爱热火朝天的大学时代,阿莫懵懂,普通,相貌平平,学业平平,素面朝天,被动,消极,处在风尚之外。毕业后,阿莫在一所大学里做行政工作,后来又接手当会计。生活还是那样,一成不变。一次,阿莫偶遇大学同学黄郁明——一个来自农村,在大学时代因偷穿同学西装而受到处分、从此一蹶不振、和阿莫一样被边缘化,但又心怀理想的文学青年。一来二往,两个人成了“恋人”。黄郁明生活窘迫,阿莫开始着手装扮自己和黄郁明,“两个人的生活被物质力量点燃了”。而用于装扮的钱,是公款。黄郁明被改造后,重拾生活的自信,领着阿莫参加各种聚会。在一次聚会中,阿莫结识了电视台女主持人潘洁,然后又认识了潘洁的儿子潘冬子——一个学画画的英俊的大学生。在为潘冬子当模特的时间里,阿莫禁不住这个年轻人的吸引,爱上了他,开始觉得黄郁明的不堪,对黄郁明产生了“巨大的憎恨”,决心和黄郁明分手。接下来,阿莫又用公款投资到潘冬子身上。假期结束后,潘冬子返校,阿莫“就陷入到令人窒息的思念中”。相思难熬,阿莫决定去北京去看望潘冬子。潘冬子没有住宿舍,在校外租房住。阿莫怀着要给爱人一个惊喜的想法,没打电话,就去找。当找到时,阿莫透过窗户,“看到了自己爱着的男孩,也看到了其他的东西。一张床垫席地而放,潘冬子侧卧在上面,一个长头发的女孩趴在他的肩头,两人在翻看着同一本画册”。阿莫的爱情和对爱情的憧憬,在那一刻分崩离析。感情的葬送和被玩弄,将阿莫彻底推到了另外一面,浓妆艳抹,自暴自弃,人尽可夫。在很多和她上过床的男人中,阿莫选择了一位副教授,准备结婚,并用公款斥巨资装修了副教授的房子。当她清理账单时,发现那已是个天文数字。为了消弭这些数字,阿莫想到的办法是用肉体攻陷院长。虽然怀孕并做了人流,然而她没能成功。小说的结尾并没有交代阿莫从此何去何从,但是她面临的绝境是难以逆转的,她无处可逃。
《金枝夫人》写一位来自小县城的中文系女大学生金枝的故事。因为在学校话剧团饰演“麦克白夫人”时淋漓尽致的表演,金枝赢得了“金枝夫人”的雅号。一次打电话时,金枝遇到也是来自小县城的同校物理系学生唐树科,“戏剧化”地一见钟情。然后他们在校外租房同居。并不像人想象的那样,他们的同居生活纯洁、干净,唐树科在性事上的自控,标明了他对生活的美好期望,而这一点,使金枝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个天使,并为此自豪。毕业后,他们来到省会城市兰城。金枝凭着当广告公司老板的舅舅的关系,找了一家私立学校。唐树科“情绪高涨地找了两个月工作,最后终于在一家贸易公司落下了脚”,可很快就失业了。金枝的舅舅就把他安排在自己的广告公司。生活终于稳定了,然而“稳定住的,也只是艰苦的生活”。物质的匮乏和生活的艰辛,投射到他们的生活中,产生了不和谐。同居六年,金枝守身如玉,名不副实的同居,在这时候,成为了金枝的隐疾和尴尬。因为工作不力,唐树科被辞退。但舅舅并未赶尽杀绝,他交给金枝一桩数额颇为可观的生意。为了实现这桩生意,金枝想到了自己学生的家长——一个四十来岁的房地产商刘利,并答应给刘利的孩子当家教。通过和刘利的接触,使金枝在生活的细节中,觉得唐树科的窝囊,对自己的生活感到沮丧失落。而刘利也开始对金枝发动强有力的攻势。为了完成交易,也是在这种失落的情绪中,金枝献出了自己的处女身。生活还在继续。唐树科虽然早已失业,但还早出晚归,假装出一副上班的模样,努力奔波。金枝依然做家教,依然陷落在刘利的攻势中,直到有一天被刘利的老婆捉奸在床,施以暴打。更糟的是,金枝和刘利的事被刘利的孩子写成了作文,在学校广为传播。这时候的金枝,几乎走投无路了。最终,唐树科也走了。刘利用三十一万和金枝完成了交易,而金枝也选择离开学校,离开兰城。所有的梦想,到这时候全部破灭。唐树科他们为了寻找更大的舞台,他坚持留在兰城,也是为了让金枝有个更大的舞台。然而,最终,他们丧失掉的何止是舞台。
在我的理解里,小说家提供出一个精彩的严肃文学(不是通俗文学)文本,会产生两种截然不同的阅读,一种是属于文学史范畴的研讨,通过字里行间的深意去梳理小说家的来龙去脉和心路历程;另一种是属于读者的反观,让读者通过阅读的体验去重审生活的体验,梳理和理解自身。我认为这后一种才是文学的真意所在。因此,一个读者,在面对一篇优秀小说的时候,如果不能以感性的方式进入小说的叙述情境,至少是一个不合格的读者。当然,也可以反过来说——一篇小说如果不能让一位合格的读者产生深切的感受,不能将他带入自身的叙事,那么这篇小说也是一篇不太合格的小说。
恰巧,我自认为是一个合格的读者,而弋舟的小说确乎是优秀的小说。
所以,我所说的所谓“绝望叙事”,就是一个读者在阅读这些小说时,进入叙事情境后的直观感受。看到阿莫和金枝夫人最终面对的是难以扭转的困局的时候,我感同身受,或者就像她们的亲人一样,多么希望他能继续下下去,为她们指点迷津,找到一条峰回路转的路。可是没有,他在主人公最为绝望是那一刻,掷笔而去,戛然而止。那一刻,她(他)们的人生并没有结束,生活还得继续。我不禁要替她们想,接下来,她们该怎么办?这就更让人绝望了。
很多人在谈论弋舟的小说时,会提供几个关键词,比如“憔悴”,比如“悲悯”,等等。一点都没错,这些词是精准的,非常符合弋舟的小说的气质。我相信,弋舟笔下的这些人物的憔悴,虽然不能表征生活本身,但一定表征了生活中的某一方面。在这个意义上,其实我们都是憔悴的,包括弋舟。同样,我们都是绝望的,或曾经是绝望的,或即将面对绝望。所以,我觉得,在弋舟的“绝望叙事”中,他写的不只是小说中那个原型模糊但无处不在的主人公的绝望,也是读这些小说、可以会心于这些小说深意的读者的绝望,甚至也是小说家弋舟的绝望。
看到这些人物的不幸或逐渐走向不幸、绝望的困境,我们或许会比较轻易地认为这是一种时代症候,在他们身上深深地烙上了“时代的烙印”。当然,这是有的。
每个人都生存在一个由很多人、物构成的“生态系统”中,这里面有两个层面,一个是物质层面,一个是精神层面。人的“生态系统”的糟还是好,由这两个层面的因素决定,而精神层面更为重要。但,物质层面的改善和精神层面的改善,并不同步,至少有四种组合:物质层面改善,精神层面未改善或下降;物质层面下降,精神层面改善;两种都改善;两种都下降。当然这是一种大的时代观。大时代观可以看到宏观的脉络,但是会忽略个体的细微表征。在大量古代的纪传中,我们看到了无数完整的人生,但是,我们同时看到,数千年来,人性的进化与退化并存,并未发生质的改变。因此,不论我们处在什么样的时代,我们自身“生态系统”的改善与否,都很难说。
所以,个人的俗世的悲欢,与“时代烙印”“时代症候”联结,是相对草率的。之所以会有“时代烙印”之类的想法,我想那是因为我们的审美中,尤其是小说的审美中,仍然有一抹“现实主义”或“批判现实主义”的情结。其实,不管阿莫也好,金枝夫人也好,小转子也好,他们的遭际,大部分和她们所处的时代无关。而那些男人,黄郁明,唐树科,等等,他们在生活中表现出的随意、荒诞、草率、悒郁,甚至猥琐、龌龊,也大部分地和他们所处的时代无关。如果拿出来看,如果“去角色化”,他们就是我们身边的某个人,我们会认为他们的悲伤或不幸,来源于他们自身:他们对生活的理解还不够成熟,在生活中,他们缺乏掌控情绪、调适心态、处理和面对困境的能力。而这样的人,以形形色色的方式,构成众生。这才是最大的现实。
作为一篇小说,选取的都是一个切面,文本的言说,也只是一个一个的个案。弋舟的小说能够照见一个时代吗?或许能,或许不能。但是这并不重要。因为,好的小说,是关照现实的,但一定不是紧贴现实的。它始终都与现实保持着一段或远或近、若即若离的疏离。惟其如此,才能完成超越。
已经说过了,“绝望叙事”这一概念,并不能涵括弋舟小说的全部,同样不能遮蔽弋舟小说的丰富。比如同样收录在本集的《雪人为什么会融化》《年轻人》,近两年的《等深》《而黑夜已至》,等等,在一如既往的悲伤、孤寂情绪中,却有了一抹令人憧憬的希望。这是一种惊喜。其实,细细想来,这种惊喜,并不是来自小说本身,更多的是,让我想到,哦,写这些小说的那个人,终于多了另一个值得欣慰的面相,那属于勇气,属于从容,属于淡定。
在本集收录的八个中篇之后,弋舟又写了大量优秀的小说,也被评家认为逐渐走向成熟,“从里到外透露着一种成熟的气质”。在弋舟自己看来,这些“旧作”,他现在并不满意。然而,作为读者,我很珍视这种所谓彻底成熟之前的气质。
作为一个小说家,语词的锤炼,结构的能力,叙述的技巧,等等,固然重要,但要成为一个优秀的小说家,光有这些是远远不够的。历史无数次的证明,好的作品,有感染力和生命力的作品,无不浸透着作者的心血和心智,是呕心之作。在这些悲伤的故事中,那些难以消解的绝境,都是属于主人公的,也是属于作者的。然而,作为朋友,我多么希望,那些悲伤的故事,不是源自作者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