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描梁宗岱
(2015-01-04 16:5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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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磁针找回磁极那样急急忙忙要抽身离开,因为瓦莱里在邻室已经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话……梁宗岱像奔向母猫怀里的小猫,肩肘并用,很快钻进到他的磁极左边,然后动也不动了。他听着,表情好像在说‘这个位置属于我的’。”
这段促狭而诙谐的文字,是法国的塔尔狄尔写的,这位仁兄后来成为有名的诗人,不过写上文时尚在奔波谋稻粮之时,未免看周边的人事均不太顺眼,语带讥讽。虽如此,却留下了中国诗人梁宗岱在巴黎文化沙龙中的身影,让我们自另一种视角看到年轻的诗人在异国文化圈的“走红”程度。这是新发掘的材料,对勾勒青年梁宗岱的生平显然是鲜活的,起对照印证之功。而正是有大量新的文献材料的爬梳发现,《青年梁宗岱》一书的写成才成为可能。传记作者刘志侠、卢岚说,“我们虽然长期生活在法国,而那段相距不太远的日子,于我们又聋又盲,你呼他不应,它看你不到,像陷落了的断层,厚重的泥土不会给你发来任何信号”,而新的曙光来自于图书馆书籍的电子化,“过去,迷失在书海里的文献与你,是世事两茫茫,而现在就有打捞的可能,旧事就变成了新事”。
刘志侠、卢岚曾编辑过《梁宗岱文集》,将其时能够找到的资料搜罗殆尽,而新的工作开始后,他们又寻觅到“以前不敢想象能够得到的材料”。如梁宗岱在法国杂志发表的英文法文诗歌,梁宗岱给瓦莱里的十四封信,罗曼·罗兰日记中有关梁宗岱的四段文字,外国作家、评论家对其的回忆及评论,与游欧的胡适、邵洵美、傅斯年、刘海粟等人的交游记载等。这些材料涉及面之广,钩沉之细致入微,可见出作者用功之勤,而就写成的传记来看,史料的运用极为充分,且多叙述少评论,保持了一本传记作品的克制与客观。
传记的客观,可体现在做传者虽有倾向性,但并不掩盖、屏蔽另一面向的材料。如梁宗岱翻译瓦莱里的《水仙辞》,传记作者对其译文是钦佩的,但也表明梁的翻译风格不乏异议的声音。如《水仙辞》日文译者铃木信太郎说,“我翻译的原诗,被分割得七零八落,散落在梁君翻译的各处,但不时也有一致的地方。梁君真不愧是生在文字之邦的诗人,文辞优美的诗句,安排得比法语还要难懂”。卞之琳在回忆文章也说,“我对瓦雷里这首早期诗作的内容和梁译太多的文言词藻(虽然远非李金发往往文白都欠通的语言所可企及)也并不倾倒,对梁阐释瓦雷里以及里尔克的创作精神却大受启发”。另一有意味的事情,是何其芳与梁宗岱的渊源,在何留下的文字中,未提及梁宗岱,但于其友人方敬的回忆文章里,谈到何其芳很喜欢《水仙辞》中译,且与梁宗岱有过交往,而自他去了延安,昔时的“画梦录”青年消逝不见,“水仙”自然亦无所附丽,不过,在七〇年代中期,何其芳忽然开始翻译法国象征派诗歌,并与友人交流,这似乎是《水仙辞》的传之久远的余韵罢。
对华胥社的考证,是这本传记的“朴学”功夫。文学史家唐弢提及一本重要的《华胥社文艺论集》,“名曰《文艺论集》,里面却有诗,有散文,有翻译,看去像是文艺社团的合集。但从二十年代末到三十年代初,文艺界似乎没有一个华胥社,也从未听到过华胥社的具体活动”。其实这个社团是梁宗岱和在巴黎的中国朋友们组织起来的,1929年成立华胥社,成员除梁宗岱外,还有刘海粟、傅雷、庞薰琹等。传记作者完成“推理”,所用的证据大致有,1929年梁宗岱拜访罗曼·罗兰时的谈话,《华胥社文艺论集》与《水仙辞》中译同一年由中华书局出版,1932年上海《文艺旬刊》1卷2期《编辑后记》,1940年代初梁宗岱成立华胥社出版社印行个人著作及翻译等,令人信服地考证出这一文学社团的来龙去脉。
梁宗岱在巴黎与瓦莱里的交往,是其留学岁月中的华彩一章。传记作者能够有底气写此传,虽以梁宗岱给瓦莱里的十四封信为核心,而其对其他材料的挖掘及运用却也达到一种极致,可用“八面受敌法”形容。除梁宗岱自己写的小传与所译《<法译陶潜诗选>序》等文字,传者还觅出梁的法国同班同学玛德兰·马蒂诺在1930年写的《瓦莱里先生与索邦大学》,提到梁宗岱正在翻译《水仙辞》;记者鲁佐写的《汉语瓦莱里》,采访正在译《水仙辞》的梁宗岱;郑振铎《欧行日记》、陈占元《雨果与梁宗岱》均谈及梁对瓦莱里的翻译;日本铃木信太郎在《梁君去来》中对梁与《水仙辞》译文的评论;普雷沃对《法译陶潜诗选》的评论;前述塔尔狄尔对巴黎文化沙龙的诙谐记录等等。可以说,打捞史料的努力令人瞩目,多侧面地勾勒出梁宗岱与法国文坛宗师瓦莱里的交游,可谓传记的样本作法。
若无罗曼·罗兰日记的挖掘,仅凭梁宗岱的《忆罗曼·罗兰》一文,想描画出梁与这位法国文豪的交往,显然是独木难成林的。罗曼·罗兰日记中的四段文字,可以与梁宗岱的回忆文章构成互文,比较详尽地展示其时的人与事。“罗曼·罗兰对梁宗岱的友善态度,除了梁宗岱本人的卓越表现外,也由于那个时期的法国知识层精英,仍然保留从十七世纪流传下来的对中国古文化的敬仰”,罗曼·罗兰先前与另两位中国青年敬隐渔、盛成的来往,也是这样一个延续,不过那两段交谊不是太成功罢了。罗曼·罗兰是一位行动派的知识分子,他对梁宗岱的寄望也有此意,不过梁宗岱是内敛型的,更愿意做安静写作与研究的诗人学者。
除国外留学生活的主干外,此传在考据梁宗岱的培正中学与岭南大学阶段的事迹亦颇见功力。这一部分并非囿于梁宗岱个人,延及民国时期广州的中学与大学教育状况,几乎可称之为“少年梁宗岱与时代的学校教育”,材料运用之广泛之细致,在在可见传记作者的严谨态度。不仅有对梁宗岱最早发表于学生刊物的白话文作品的发掘,还有对其参与成立的文学研究会广州分会之来龙去脉的考证,大有可观处。
读《青年梁宗岱》,让我想起中国画的一种技法:线描。线描既可当做造型练习,也可做独立画种,可勾画静态的轮廓,也可表现动态的韵律,实是一种简洁而富于表现力的手段。此传记称得上乃文字的线描,千百条“线”不设色,全然白描,却构成简白的力量,于一位不事奢华、诗心自然的诗人学者而言,应是极适合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