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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永平的小说集《雨雪霏霏》,副题曰“婆罗洲童年记事”,亦即意味着具极大的纪实成分。而细审书中的篇什,却让人想起他以前的一部集子《吉陵春秋》,那是李永平凭空构筑的乌有之乡,在其间发生的惨烈故事。二者一实一虚,分别不可谓不大,故事亦全无关联,但奇异的是,李永平潜藏是中的隐秘心曲却未改初衷,仍是对原乡的追索,以及罪疚的缠绕发散出的浪子情怀。
《吉陵春秋》曾被余光中誉为“十二瓣的观音莲”,十二个短篇由一中心事件生发而出,不同视角的投射,编织出迷离惝恍的网,洵为惨境。而童年往事之于李永平,“就如同一群飘荡不散的阴魂,只管徘徊萦绕在我脑子里”,但他迟迟未将其写出,因为缺少一个引路的“向导”,直到小女孩朱鸰的出现,“她会将我这些年来,丢弃心中,不知如何处置的一桩桩童年往事,好似拾掇珍珠一般,小心翼翼捡起来,串连在一块,形成一条时间的河流……”李永平身处台北,回望溽热的婆罗洲古晋小城,两个地域发生的事端时时交织,精神层面的错杂难以拆解,而更为吊诡的是,书名及题辞均来自《诗经·小雅》:“雨雪霏霏,四牡騑騑”,那却是距今三千多年的北方冰天雪国之独有境况。这种回环往复的浪子情怀,有着怎样繁复错结的激荡纠结?
李永平的童年与少年时期均于婆罗洲沙捞越度过,成年后去台湾读大学及研究院,从未涉足中国大陆。知道这样的人生履历,我们再看他在《雨雪霏霏》中讲述的一个细节,就会感觉更有意味。那是他上小学时,一次去戏院看电影,却是美国片《北京五十五天》,内容是八国联军进入北京城,高头大马,耀武扬威。戏院里有掌声,欢笑声,还有微弱的叹息声,小说中的“我”倾诉道:“朱鸰,你到底要我们这群小孩子怎样做?怒气冲冲站起来,指住银幕上的却尔登·希斯顿,破口大骂?还是要我们圣保禄师生相拥在一起,为支那母亲蒙受的耻辱,同声一哭?”此次电影事件,给予“我”,或说李永平的心理冲击,不禁令人想起鲁迅遭遇的仙台幻灯片事件,大有相似之处。而李永平的特殊在于,他此前从未踏上母邦,对原乡的认知尽数来自于长辈的讲述与书本的知识,那他在戏院感到的屈辱可说是本于一种血脉的所系了。
自称为“浪子”的李永平,身处台湾,漂泊感挥之不去,借小女孩朱鸰的“引导”重回家乡婆罗洲古晋小城,试图以回溯觅到精神凭藉的实地。而事实上,这片溽热之地亦非他的“原乡”,因之一切只能落空。“雨雪霏霏,四牡騑騑”,这古意盎然的词句所代表的,方是其所追寻的渊源,但精神之地的形而上,在李永平而言竟是确实的。他怀故国之思,却从未踏足大陆的土地,其九转徘徊的情怀均在焦灼的想象中完成。我们看他对汉字的描绘即可见一斑,“一个中国字代表一个神秘的符码,那四万九千个字,可不就变成四万九千帖符咒吗?”“方块字是撒旦亲手绘制的一幅幅东方秘戏图,诡谲香艳,荡人心魄。”生活在方块字本乡本土的人大约是想不出如此的形容的,只有血脉所系却又远离母邦的浪子,方会具有如此奇异的想象,而其中透露出的渴望与焦灼,在在令人心惊。
明了这般精神轨迹及心灵境况,对李永平痴迷如斯的原乡叙述中渗入如此深重的罪疚感,即有了探究的可能了。李永平在《雨雪霏霏》中,讲述了九个故事,泰半都是悲剧,而这些,与罪扯不断干系。举家迁徙,在车子要走的前一刻,孩子们发现长年跟随的负伤老狗趴在树下,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们,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动因,如此幼小的孩子们纷纷拿起石头砸去,老狗死去。是谁投出第一块石头的?……上小学的“我”,邂逅三位来自台湾、滞留婆罗洲的可怜女子,受到如母亲于儿子般的善待,但最终的结局是幼童向警察局告发,身世悲惨的女人们被关进监狱……这些故事几乎让人无言以对,罪恶的萌发似无可溯源,而且又是幼童所为,全然是原罪的表征了。李永平将对原乡的焦灼渴盼与原罪的无情撕裂交缠在一起,意谓着两者在其潜意识中共处一堂,莫逆不可分。是因为飘零异邦,心灵无所凭依,留下的无法弥合的创痛?这大有可能。离散带来的失落,往往与罪疚相连,想想郁达夫的《沉沦》等一系列小说,算得上是另一角度的明证罢。
再说那个曾让少年李永平刻骨铭心的电影事件,这故事其实本是围绕一位名叫司徒玛丽的少女来着。这部辱华的《北京五十五天》,让“我”蒙受耻辱,而心仪的女孩是怎样的表现呢?“看电影《北京五十五天》的时候,从头到尾,司徒玛丽一径摇甩她腰间那乌溜溜一把小黑瀑布似的长发丝,抿着嘴唇吃吃笑不停,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我”爱恨交加,当晚做梦,司徒溺死在血海中。当然,现实中的女孩活得好好的。故事并没有完,多年之后,“我”即将去台湾读书,在古晋小城的小巷里偶遇司徒玛丽,此时的她已是一个堕落女人的模样。“我”的轻蔑溢于言表,确是很残酷。而这残酷中有着杂陈的滋味,是昔日爱意的反动?抑或丢尽华人的尊严?再联系到多年前的电影事件,这个故事的结局几乎有着刻意的成分,充满罪与罚的味道。难怪“我”心中永远留存一个意象:“那个女生……游走在古晋城闹烘烘人来人往的唐人街,偶尔停歇脚步,驻足店檐下,仰起脸庞,望着那满街悬挂横七竖八、姹紫嫣红的支那招牌,忽然幽幽叹息一声……嗳,圣玛嘉烈的司徒玛丽!”这样的描绘实在缠绕而暧昧,如许多原乡的符码,而又是如此的罪疚不可恕,不知伊于胡底。
此时再看故事的引导者朱鸰,年仅七岁的小女孩,为何会选取这样一个视角?通常而言,童年往事的追溯以第一人称叙事为便利,多半均采取此法,而李永平偏“凭空”虚造出一个朱鸰,充当对话者、引导者。此视角不自《雨雪霏霏》始,早有《海东青》《朱鸰漫游仙境》实践在前,不过《雨雪霏霏》虽后出,故事的发生时间却是最早的,而朱鸰尚处于幼年。李永平对原乡的追索本不必排斥第一人称叙事,但其中缠绕的罪疚感实在沉重且难以诉说,或作者本人亦无法承受,须换一视角略缓压力,小女孩朱鸰的出现即顺理成章了。我们看七岁的朱鸰,时或天真,时或又有超出年龄的成熟,变幻不定,折射着李永平的创作心理,及情怀的缠绕。而到了《海东青》《朱鸰漫游仙境》等作品中,朱鸰的年纪在慢慢变大,其堕落和消逝亦渐次发生,虽是后话,却不免令人黯然叹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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