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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志》与《三国演义》均记载,赤壁之战前夕,刘备被曹操的兵马追击,节节败退,路过襄阳时,诸葛亮劝他攻击刘琮,荆州可取,刘备说:“吾不忍也。”玄德的仁义,这可做个明证。不过认真思量,拿下襄阳固然不难,但曹操大军即将席卷而来,如何去守一座孤城呢?这计谋似乎有点儿“馊”,依孔明先生的谨慎性格与过人才智,能连这么明显的事实也看不出?若接着往下推论,这其中的问题恐为信史的不“信”,为给刘备添点光彩,信手编了几句,不过编得不够圆,犯了逻辑的错误。这是史学大师吕思勉的“文本细读”功夫,随手拈来,举重若轻,小处指谬,大处契领,《三国史话》即为如此的一本书。三国的故事流传之广,大约是中国漫长历史中普及程度最高的一个阶段了,但也正因为此,谬误的传播亦极广。吕思勉说,研究历史,倒还不重在知道的、记得的事情的多少,而尤重在矫正从前观点的误谬。就此而言,《三国史话》极难得,学术大师愿放下身段,为普罗大众写本小书,让我们看到历史迷雾后的不确定与多元性。
研究历史,时时如探案。如魏延之事,不论是史书抑或演义小说,都坐实了他在诸葛亮死后即谋反的罪状,但这一事件中漏缝甚多,吕思勉一一条分缕析:诸葛亮病危时预定退军计划,是要传给全军的,岂能置先锋军于不顾?如果魏延真要造反,杨仪便有剿灭反叛的大功,回蜀后怎会不重用,反而架空实权?若一件案子中不合情理处比比皆是,那只可能是某些事实被掩盖了。魏延已死,无从剖白,胜利者自可编造于己有利的证词,不过以谎言去遮掩,终究会留下太多的马脚。另有如曹操杀伏皇后一事,《三国志》记载,是因为伏皇后写信给父亲伏完,说了很多怨恨的话,后被发现,导致为曹操所杀。吕思勉从曹操的性格与地位上去分析,这样一个雄才大略的人,岂会怕人家骂?骂几句就把人杀掉,那得杀多少人呢?再说因这样一件小事杀掉有重要且敏感身份的皇后,得不偿失,政治家是做不出来的。《三国志》注引《曹瞒传》,说伏完一族因此事被族诛几百人;但事实上,伏完死于建安十四年,是这件事五年之后了。这样的漏洞显示了整件事的编造痕迹,吕思勉推论,伏皇后的死多半是卷入一场政治阴谋中,但事已不传,会有现在的说法,一是为伏皇后回护,再是抹黑曹操。稍举几例,可见出吕思勉的“探案”功力,大师的信手拈来,轻巧自如,其根基扎在对史料的极为熟稔与非凡的见识上,于表面无疑处有疑,剔抉杂芜,矫正谬误。
吕思勉的研究思路与方法,给予我们极大的启示在于史书的不尽可靠,须睁大眼睛辨识之。《三国志》、《汉书》、《后汉书》流传甚久,名声极大,但在认真的史学家眼中,错漏处处,一定要细心明辨。这些谬误或者由于作者不能识别,将错误的材料收录了进来,或者干脆就是作者出于偏见,对史料进行歪曲、篡改,乃至编造,流传后世。揆诸三国历史,正史已是谬误不断,再经过演义小说的肆意发挥,以讹传讹的东西就流传得更广了。这其中,最大的受害者当属曹操,许多污水都泼向他,成为反面的“箭垛式”人物。吕思勉著文为曹操辩诬,当是近代以来做翻案的重要声音之一。
研究历史还应有深远的全局观,这种洞察力我们可以在《三国史话》中处处看出。吕思勉探究关羽失荆州,近而言之,的确是关羽刚愎自用的错;但总体揽观,刘备的急于吞并刘璋才是潜伏的远因,刘备急功近利、心机太过,不愿替刘璋扫清北患,倒替曹操腾出了平定关中与凉州的时间,马超、韩遂皆失败,最后变得自己没有援手,只好独当大敌,“于是不得不令关羽出兵以为牵制,而荆州丧失的祸根,就潜伏于此了”。而后来刘备讨东吴之失败,亦根源于此,“吴蜀的兵力,本在伯仲之间,荆州既失,断无如此容易恢复之理。旷日持久,就转招致猇亭的大败了”。历史中的事件,从来就没有孤立而存在的,总是环环相扣,前环压着后环,或一因多果,或一果多因,蝶翅的轻轻一扇,惊起多少风暴。
《三国史话》写作于上世纪四十年代后期,难免也有对其时时局的关注。如“司马懿如何人”、“司马氏之兴亡”、“晋代豪门斗富”,都可看出吕思勉的意有所指,讨论特务手段、恐怖政策等,影射所在一目了然。作为严谨的历史学家,吕思勉谨守着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的规范,但面对腐败糜烂的现实,也不能不借古事加以讽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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