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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家威廉·詹姆斯和文学家亨利·詹姆斯兄弟举世闻名,而现实生活中他们纠葛不断。威廉对亨利极细腻的写作风格冷嘲热讽,“看在上帝的份上,赶快说吧,快点收笔吧。”亨利反唇相讥,“我一听到你读我的文章就感到惋惜,总是希望你马上住嘴——看起来你天生就不会‘欣赏’它……”威廉还曾经拒绝被选入文学艺术学院,因为他“那肤浅、自负的弟弟已经进入了此学院”。事实上,如此类兄弟或姊妹之间的纷争所在皆是,即使不像詹姆斯兄弟这样戏剧性,也潜隐于当事人的心理深处。其根源在于,每一个人都希望独享父母的爱,而另一个弟弟或妹妹的出现却使自己面临着独享的丧失,不免发生幻梦的破灭,若不能加以相应调适,显然会影响以后的人生之路。其实不仅是独享父母之爱的丧失,其他诸如青春的逝去、爱人的离去、亲人的离世、自我内心的纠葛等,都会渐次出现在我们生命中的各个阶段,考验着我们的肉身与心灵,息息相关个体的成长。美国心理学家朱迪思·维奥斯特的《必要的丧失》,即探讨着在成长之路上无所逃匿的丧失,“人的成长之路由放弃铺筑而成”,“不管我们多么聪明,都必定面临丧失的结局”,既然如此,我们以积极的态度去探讨与面对这必要的丧失,显然是明智和富于教益的。
如何成为独立的自我,及成长的烦恼
朱迪思·维奥斯特立论的根基是精神分析学说,她服膺于弗洛伊德的这一观点——“我们的那些充斥着美好希望、恐惧和情感的过去栖身于我们的现在,我们的潜意识拥有巨大的能量,影响着我们生活中的事件”。以这样的学说为底,人生最初的丧失自然要追溯到生命之初,脱离母体意味着丧失的开始,每一个人都有分离的焦虑:“我要妈妈。”孩童时期妈妈的呵护周到备至,但无时无刻都陪伴在身边是不现实的,从短暂的离开,慢慢过渡到愈来愈长的分别。其间,孩子体尝到失望、苦恼、疏离,在小小的心灵上留下了深浅不一的印痕。多数幸运者,未受伤害,在以后的岁月中慢慢平复了这些痕迹,自当从来没有发生过;不幸者,遭遇创伤,再也无法愈合,时时被风吹草动撩动隐痛,久远不息。而不论何种情况,我们都明确地知晓,在踏上人世的路途之初,丧失便跟随我们而来了。
童话中的彼得·潘是一个不愿长大的孩子,这个形象出现是人们对丧失产生焦虑与恐惧情绪的意识外化。极少有人能够停止身与心的双重成长,但有意或无意的抗拒却极为普遍,彼得·潘形象之颇受欢迎可以在这里得到解释,其寄予了人们潜藏心底的一种渴盼。而人的成长意味着,属于童话的归童话,属于现实的归现实,我们终归要赢得分离和自我,这是我们生而为人应该做到的,爱和勇气缺一不可。
在成长的过程中,烦恼是如影随形的,爱的分割的烦恼、性别的烦恼、本能的愧疚感、担负责任的压力,总是在各种阶段或无时无刻地侵袭着我们。每个人都是天生的专权者,但他人的存在,将爱从独享的梦想中击碎,冲突从内心至外部无所不在。这种丧失是我们成长的代价,妥帖应对之会使健康的成长早日到来。维奥斯特引用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的话语:“姐妹们和兄弟们可以分享其他同时代人分享不了的东西(不管其他时代人之间的关系多么亲密),即亲密的、可引起共鸣的家庭历史的细节。”也即是说,丧失的同时伴随着获得,如果能辩证地面对,“我们处理这种爱与恨,恐惧、内疚及放弃的能力将会逐步增强”。
内疚感与责任感是相依相连的,虽然这限制了我们的自由,但却是必要的丧失,因为“是我们为文明的发展而付出的代价的一部分”。俄国托尔斯泰的《复活》中,贵族军官聂赫留多夫有一次上法庭做陪审员,发现被审判的罪犯竟是自己多年前始乱终弃的女孩玛斯洛娃,他的良知被深深触动,忏悔自己的罪孽,从此走上了救赎之路。内疚的产生是因为良知的存在,其给予我们的感觉绝不轻松,谴责面向了自我的内心,对个体构成了极大的约束。我们知道,一个完美无瑕的自我被内疚感轻易地击碎了,我们无法随心所欲,无限制的自由不可能获得,必须重新修补残缺的自己,以平复陷入低谷的心灵。
哲学家布贝尔说:“人,就是能感到内疚并能正视内疚的生灵。”内疚阻止了我们的快乐,唤起了沉重的责任感,我们丧失了“轻”,获得了“重”,得失不成比例,却让我们完成了健全的人格。
不完美的现实与情感的挣扎
在美国电影《革命之路》中,弗兰克、爱波夫妇满怀理想,憧憬着美好的生活,搬到了颇含寓意的“革命”路上的革命山庄,但安逸的中产阶级生活渐渐消蚀着他们的信念,两人的隔阂与分歧愈来愈大,终至酿成了不可收拾的悲剧。没有现实是完美的,也没有现实是糟糕到不可容身与补救的地步;我们面临的就是这样一个现实的常态,我们要在丧失与弥补之间平衡。维奥斯特说,“现实感能让我们准确地评价我们自己和世界,接受现实意味着我们对这个世界和我们自身的限制和缺陷做出让步。”我们不能对现实退让到底,因为那样将会失去我们的独立性与全部自由;我们也不可将现实拒之门外,因为每一个人本来就生活在现实之中,谈何自外于世界?人是可以自主选择的,他对现实与自我的看法将决定其选择多大的退让,以及中和点放在何处。这是人的伟大之处,也是可悲之处,因其选择的差异有着巨大分歧,造成完全不同的走向,可能意气风发、潜力释放,也可能蝇营狗苟、不知所终。不过不管怎样,这都是人们自己做出的选择,即使不能获得完全的自由,但关系紧要的按钮是由自己揿下的。
人们都会或早或晚地意识到,“生活充其量也只是一个约束的梦,而现实是由不完美的联系构成的”。事实上,参差之美才是世界的常态,任何事物过于完美,必定是值得质疑的;残缺是世界,亦是人性的存在方式。能认识到这一点,或许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求全责备是人的一种本源心态,但生活的残酷极容易就打破玫瑰色的幻梦,将人拉回灰色的地面,面对现实的人生。在这种情形下,幻想的破灭并不是坏事,它使人们有勇气接受人世中必要的丧失。
维奥斯特说,丧失种类繁多——许多事情都蕴含着丧失:我们的下半生、最终的失去、离别、放弃。在残缺的现实面前,这是残酷的,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每个人必要经历。丧失,有之于他人的丧失,有对自我的丧失;前者的哀伤与悲痛自不待言,后者的迷惘苦涩缠绕难解。每个人都在心底深处有着对自己的期望,希冀将这个美丽的环画得更加圆满一些。但造化的弄人处在于绝不顺从人们的意愿,总是要绕上弯曲的小径,把原本的幻影打破,没有人可以获得十成的回馈。常言所谓“青春期的迷失”和“中年危机”均在此列,其实,何止这两个阶段,人生的任何时期何处没有丧失与迷惘?庆幸的是,理智、情感与洞察力伴随着我们,对阴暗面的疏导与克制,对生命活力的唤醒,使我们度过了一个个人生的站点。
“如果我们不经历丧失,就无法深爱所得的一切。如果我们无法放弃、离开,就无法成为分离的人、有责任感的人,无法成为联系着的人和内省的人。”丧失是断奶,是割裂,是分离,痛是显而易见的,但却为每一个人之旅程中不可或缺。丧失使我们从安全的幻想中惊醒,必须选择独自去面对尘世间林林总总的危机,以及璀璨的风光。我们离开了原有的羽翼,从焦虑中获得了证明自己的机会,努力争取独立个体的自助成长,同时映照着外部世界与自我的内心。我们的自由不可避免地受到限制,却惊诧地发现自己拥有了选择的自由,虽然道路坎坷,却可加入更多自我的意志。我们明晓完美表象的虚幻,不完美的世界才是踏踏实实的真相。人世的路途中,丧失纷至沓来,我们从容面对之,因其必要,亦因无论如何,这个世界会永远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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