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是件孤独、寂寥的事情,一如写作。将两者合一且做得极好的,大概算是《小王子》的作者——法国飞行员圣埃克絮佩里,其作品清丽悠远,缘于天空中的孤独与玄想。而《夜航西飞》作为英国女飞行员柏瑞尔·马卡姆的回忆录,竟也与圣埃克絮佩里有直接的关系。那是一九四〇年,两位同行在纽约相遇,“你该写写这些事,你知道吗,你应该写!”
圣埃克絮佩里的敦促成就了这部女性与飞行、与非洲岁月的传奇作品。
《夜航西飞》虽为自传,却非柏瑞尔生平的线性记录。柏瑞尔无意面面俱到,独钟情于自己最热爱的两项事情——飞行与驯马,背景为一九二〇至三〇年代的非洲肯尼亚。她讲述自己在非洲度过的童年,参与狩猎,与土著的友谊;父亲去南美后,独身留在肯尼亚训练赛马,后来爱上飞行,痴迷于此;柏瑞尔一生事业的高峰,莫过于她在一九三六年九月独自驾机从英国飞越大西洋直抵加拿大,而《夜航西飞》,即为此项壮举之后的产物。
“我能预料到的是,只要我有架飞机,只要天空还在,我就会继续飞下去。”柏瑞尔的平静讲述无夸饰、无张扬,仅仅是一种个体生命的存在状态而已。于是,我们看到,夜航之于她,即孤独地穿越黑暗,“沉默已成一种习惯”。在天空中,昔日生活的地球悄然隐去,飞机变为柏瑞尔的星球,如小王子一样,自己是唯一的居民。这孤独深邃不见边际,无人可分享,她愿意独自去品尝。
柏瑞尔此种遗世而独立的精神状态,似乎离普通人有些遥远,但却意外地叩击了我们许多人心中沉睡已久的冀望。人类总是期待着对于自我的超越,却无时不囿于凡俗生活的囚笼,天边外或生活在别处的希求藏于心底,多可望而不可及。因之,柏瑞尔与其孤独的星球之于我们,是一种他者的观照,更其映衬出自己生存的庸常与苍白失色。我们即使可以寻找诸多的借口为自我开脱,但依旧掩不住对柏瑞尔此种孤独之决绝的钦敬与暗愧。
于是,我们可以理解,柏瑞尔在写这些自传文字时,抛却了自己的私绪别情,避开婚姻家庭生活,不谈仅涉于私的繁琐世事,因为那夜的飞行与孤独的星球远离尘嚣,容不得太多无关的物什。对于柏瑞尔来说,飞行虽“不过是短暂地逃离,逃离来自大地的禁锢”,但已使她的精神处于常人不可企及的另一个星球,仿若飞行意味着不受万有引力的制约。
而柏瑞尔自由精神的源始之地即为非洲,那“缓慢而坚韧的生命脉搏”与“独有的韵律”,已化入自童年起生活于非洲的柏瑞尔的生命意识中。在此种意义上,我们可以理解海明威阅读《夜航西飞》后的称赞:“让我愧为作家。我感觉自己只是个处理词语的木匠,将工作所得拼装到一起……”自然,海明威大可不必如此自谦,因为非洲之于他,毕竟只是外物,“拼装”在所难免;而柏瑞尔的非洲,流淌于其血液及萦绕梦中,因其纯净,更见感人。
《夜航西飞》中,我们看到柏瑞尔一生热爱飞行,热爱驯马,虽亦有于亲情和友情的描述,却远不及前者的浓烈与有力。我们不免猜想,在与烈马的相处中,在漫漫黑夜的飞行中,柏瑞尔是否对人世间产生出许多失望,“相信别人的存在反而成了毫不理性的想象”,于是,她将目光更多地投注到自己钟爱的事物上,这种孤独决绝而单纯,虽远离尘嚣却为世人念兹在兹,视为自我心性的曲折投影。
柏瑞尔或许会暗暗羡慕友人圣埃克絮佩里驾机消失于茫茫天空中的生命结局,因为她的人生历程太过漫长——漫长的已令自己有些不耐,不过还好,她终老于非洲这片土地,还有烈马相伴。《夜航西飞》只是柏瑞尔旅程中点偶然的书写,却渗透着她痴缠一生的寂寞与梦想,在微弱的光芒中洒下希望,为孤独的星球带来一朵玫瑰,献给自己,亦无意间惠及世人。或许,我们阅读柏瑞尔,既是在眺望那个清冷却迷人的星球,也是返观忙碌的自己,看看曾经的天边外的梦想是否还有依稀火星儿,还是仅仅留下了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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