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爸爸：

你好吗？我想我一辈子也不可能当着你的面叫你亲爱的，虽然我常常在网购的时候对陌生人说这个词。但对你，在我30年的生命里恐怕一次也没有吧。

为什么不能爱你？

我以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好像你我这样的状态生来就如此，谈不上爱或者不爱，你是爸爸，我是女儿，我们有的只是血缘关系。

2017年的春季，我和前男友分手了，你说都会过去的，会遇到更好的。可我很难过，无处可去。孤单了很久的我，没有可以倾诉的朋友，走在河边，看到迎春花已经开了，樱花也是含苞待放，一切那么美好，春风拂面，可我的心里像揣着一个铅球，好沉好沉，抬眼看到河的对岸大大的几个字“心理咨询”。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咨询室哭个痛快。我很感激在那段时间陪伴着我的老师。也感激我自己终于有机会看看我来时的路，那些沉在心底的沙粒，像被风骤然吹起，迷了我的眼睛，湿润了我的眼眶……

记得那是一个夏天，天气很炎热，空气中弥漫着热气。院子里，知了在树上鼓着劲地蝉鸣，好像要用尽一生的力气吸引别人的注意。

屋子里一股火药气，姐姐和妈妈抱头痛哭，我就坐在和她们一尺远的茶几旁，屋外你正使劲地跺着门，门帘已经被跺烂，变形的门帘可怜地挂在那里，像等待赴刑场的犯人，没有一丝生气。

弱小的妈妈，抽啼着开始述说从她嫁过来开始所受到的每一次殴打：有时候是躲在床下不敢出来，只等那皮带坏了，没了动静才肯爬出来。

跑回娘家，妈妈也不敢说是受了殴打。她泣不成声，那撕心裂肺的样子，让我觉得我必须要为她做些什么才安心。我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许下誓言：从这一刻开始，我只能爱妈妈不能爱你。

那一年，我有多大，我已经记不得了。时间真地过了好久好久，我以为自己已经不记得这个誓言了，可它像无形的紧箍咒，更像是蚕宝宝为保护自己立下的誓言，它们结成一个无形的茧，始终笼罩着我。

2017年年末，我机缘巧合地参加了心理咨询师证书考试，有时候人就是这样，你特别想要的东西，要起来就很困难。你以轻松的姿态争取，不在乎结果的，反而容易得到。

在一个多月的备考中，虽然和你同在一个屋檐下，恐怕你并不知道我正准备的考试和本职工作无关。这就是你我的常态，我那无形的茧，隔开了你我的距离，因为那个深埋心底的遥远的誓言“我不能爱你”。

我跟刘老师说，我要做自我体验，从此刘老师成了我的同盟，一个特殊的伙伴，我想至今你也不知道我有这样一个伙伴。

一次刘老师问我：如果你爸爸知道你来找我做咨询会什么反应？我说：你会以为我疯了。

刘老师诙谐地笑了，说：这太正常了。是的，我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女孩子，从幼儿园到高中，离家的距离只有一公里。我好像被限定在固有的活动轨迹里，就算上了大学心底里想的也是毕业后回家。

为什么那么恋家？

这个问题我常常问自己，我给自己的回答是：我是乖乖女，我天生属于这个家，这个家里有我的位置，而且我一定要在这个位置上，承担我应该承担的责任。

妈妈还在的时候，我要扮演好女儿的角色。妈妈走后，我要顶替好她的角色，成为这个家的女主人。我好像一辈子都栓在了这个家里。好像冥冥之中，有一双无形的手，拉扯着我回家。我很想知道那是什么，我想也许就是我潜意识里想要打破的那个深埋心底的遥远的誓言“我不能爱你”。

你做的每一餐饭，每一次叹息，每一次答话，每一次想要和我的连接，都被中断了。因为我不能爱你，所以我不能接话。因为我不能爱你，所以我不能关心你。因为我不能爱你，所以你的每一次提醒，我都视为指责。我那么害怕你靠近我，因为我不能爱你。

可是在我意识不到的地方，那爱如潮水般不停涌动，如活火山般期待着喷发，如一根隐形钢丝绳将我拴在家里。

写到这里，我的眼泪无声流动，屏幕模糊，我想那是因为我真地很爱你。在这一刻，我体验到压抑了许久的爱。有这样的爱，很幸福。

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配合着我想要的安全距离，你是我最陌生的亲密人。今天，我终于有机会、有勇气想要重新回到那个夏天，重新看看当时的自己，那个茶几旁的小姑娘。

也许对当时的她来说，眼前的场景太过悲伤，淹没了她的整个心灵，机智的她用仇恨来填满自己，抵御那悲伤的来袭。悲伤已过去，可是仇恨却长在了心里。

这是一件比悲伤还要可悲的事。我真地很对不起自己，那爱而不得的自己。我真地很感谢自己，有智慧和勇气发现自己。

对于自己，我尚且是个未知者。对于你，我有更多要探索的地方，除了那个用仇恨刻画出来的暴力的你，是不是还有无助的你、宽容的你、可爱的你……那些未知的等待挖掘的部分，比我已了解的似乎更有意义。

读张悦然的书《茧》，她说：每个人的灵魂里都有肮脏和丑恶的部分，跟善良和美好的品质混杂在一起，是没法切除的，承认它们，指出它们，可能是唯一和它们分离的办法。你看，好作家用浅显生动的故事，直达你我人性深处。

从今天起，让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好吗？

爱你的女儿

2018年6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