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节和爱人一起回了一趟娘家。晚上家人聚餐，推杯换盏，喝得尽兴，也聊得很嗨。聊到哥哥临近退休了还越来越受重视、越来越挑担子、越来越忙的时候，妈妈用筷子敲了一下桌子，说：我也来说两句。我赶紧大声招呼大家：停下来停下来，陈老师要发言了！

说完和坐在旁边的爱人会心一笑，他知道我是怕有人没听到妈妈的话，继续说自己的，妈妈会生气，闹得不愉快。因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妈妈就从看到爸爸就眼中放光说到爸爸就眉间含笑的“小迷妹”变成了家里的意见领袖、爸爸的反方辩手；曾经宽宏大度的妈妈越来越“矫情”，动不动就“翘气”了。

爱人不止一次跟我说：你妈怎么变成这样了？你爸随便说什么她都要怼，永远都是反对派。你老了不会也这样吧？那我可受不了。

我爸也受不了，所以老两口总是斗嘴吵架。我跟爱人开玩笑说：这是要补课吗？我小的时候都没怎么见过父母吵架，现在倒是一回家就听到爸妈呛来呛去，针尖对麦芒的！  

我们也讨论过父母为什么越是年纪大了，越是两个人不对付，尤其是我妈对我爸越来越多的不满。在我看来是我爸以前上班的时候，确实是特别的忙，所以我妈就无怨无悔把家都担起来，不让我爸操心。我爸也没空去管那些家务事还有人情往来等等，任凭我妈一个人做主，于是琴瑟和鸣。但是我爸退休了就不一样了，我妈的身体也越来越差，担不住了就想要帮手，就觉得我爸啥啥都不会，去住个院还要操心他的吃饭问题。而我爸呢，一闲下来，也会对很多事有个人的意见和看法。我妈原来做家里负责东西南北的掌柜，一个人说了算，现在却有个说三道四的人，当然不爽也不服。而且掌柜做累了，现在想做爸爸的妻子，想要照顾和疼爱，我爸这个老牌钢铁直男，怎么会让我妈满意？

      而爱人观察的结果是，因为爸爸不怎么爱跟妈妈的兄弟姐妹来往，过年舅舅请客他都不去，妈妈于是对爸爸有一肚子的气。这也是实情，爸爸退休之后也变得有些孤僻和任性了。

所以这两年我几乎每天给家里打电话，回家的次数超过之前的总和，因为不放心两个天天闹别扭的老人。哥哥一烦就一顿吼，越发让妈妈伤心；身体也各种毛病，失眠也很严重。从前是家里主心骨的妈妈现在却成了最让人头疼的“作妖”小女孩。

每次回去，爸爸都主动去另外的房间睡，让我陪着妈妈聊天，听妈妈诉苦。谁没有一肚子的苦水，谁又不是个宝宝呢？哪怕如我妈一般年逾古稀，内在一样有那么多的受伤小孩。

每次我都握着妈妈的手，摩挲着她手上的老茧，安静地听妈妈讲她这些年的苦楚和经历，默默地给她递纸巾。

听完之后，我跟妈妈表达最多的是我的惭愧和感恩。因为我发现我一直以来是一个多么不懂事不知道心疼父母的孩子！而我能够一直安心能做一个不操心不懂事的孩子，都要感谢妈妈这些年虽然辛苦却很少抱怨，更没有一天到晚愁苦哀怨，而是达观开朗，把生活过得充满阳光幸福；为我们准备丰富美味的一日三餐，把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还坚持订阅文学杂志，每周一都去看电影。

是的，正是在我们小时候总是乐呵呵把一切重担都扛起、苦水都吞下的妈妈让我觉得生活是美的，日子是甜的，妈妈是快乐的，家庭是幸福的。即便爸爸下乡经常不在家，妈妈也从不抱怨，让我们并无缺憾，对爸爸虽然陌生但跟着妈妈一起一直对爸爸心怀敬意和爱意。
      

越是看到了许多人间悲喜，再来听妈妈讲述她一直独自怀揣心里的点点滴滴，才越发懂得妈妈给我的这份精神财产和人生礼物的珍贵和厚重。

所以我一次次回家，一次次跟妈妈夜聊，让一直达观乐观的妈妈，也把七十多年人生里积攒的那么多伤痛委屈慢慢说给我听。在我小时候，妈妈把阳光幸福播撒给我，在妈妈的晚年，谢谢变得“矫情”的妈妈让我有机会去拥抱拥有更深处的阴影处的妈妈，把她这一生独自吞下的那些苦水也对着自己的女儿倒一倒。妈妈要的并不多，我只需要把我的耳朵给到她。

每次听到我说：妈妈，你真的太不容易了！苦都是你吃了，福都给我们享了！妈妈都会长舒一口气，跟我说谢谢，并且告诉我总的来说她是感到幸福的。这种幸福是我们兄妹也是孙子孙女和重孙带来的，只要看到我们想到我们，她就感到特别幸福快乐！唯独不提主动去隔壁房间让妈妈好跟我倒苦水的爸爸。我也不提，每次听着妈妈各种哀怨，各种自怜，我就献出耳朵，不去为爸爸辩解，不帮爸爸说话。我相信我这么智慧的妈妈难道只是暂时得了“白内障”而已，她始终是地球人都看得出来最爱爸爸的女子！

我也知道妈妈的委屈不是一日两日能够化解的，毕竟我不是爸爸，妈妈最需要的还是她真正的枕边人。爸爸妈妈也需要这个过程，去重新平衡和调整他们的关系，欠的都是要还的。亲爱的爸爸也在安静等待，也在一点点地笨拙地改变，对妈妈越来越照顾。妈妈腿不好，平时健步如飞的爸爸只要和妈妈一起出去，都是走得最慢跟在妈妈身后的人，一到沟坎台阶处就及时伸手去扶住妈妈。我每次都把这样的画面拍下来，发在群里。但我从来不在妈妈面前去替爸爸说话，提醒妈妈爸爸其实对她挺好的。

我说：我知道啊，妈妈！您怎么可能不幸福？这是您的福报啊！人生苦乐参半，苦乐并不能相互抵消。很多东西真的需要吐一吐，否则就会瘀堵在身体里。您有没有发现，只要我回来，您跟我说一说，您打嗝的毛病就好了呀！

妈妈说：真的呢！其实我和你爸爸也有蛮多幸福的事情，下次讲给你听。我说那是肯定的呀！您这么好的眼光，难道还挑个专门受虐的人不成？

这期间，我们还主动把妈妈接到武汉来做了一次全面的住院检查，为她找了一位中医为她把脉开方子进行调理，哥哥每个周末都专门开车送妈妈过来；孙子孙女门也都为奶奶从国外买回各种妈妈迷信的保健品。平时妈妈看了电视购物和广告说什么药酒好什么膏药好，我们明知是骗人的，也第一时间下单。因为我们知道妈妈的病不仅是身体的病，更是缺爱的病，我们买的也不是药，而是让她感受到我们对她的重视、在意和深深的爱。

从小在妈妈的宠爱下长大的我们，到了妈妈的晚年，有机会去宠爱亲爱的妈妈，是多么幸运和幸福的事情！

每年春节，大年初一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舅舅拜年，因为疫情不能登门就微信转账，然后发截图给妈妈。前不久三姨的孙子考大学请客，哥哥还专门电话我说他开会不能去，要我一定要到场，免得妈妈不好想。我们都知道这是妈妈心里的梗，“娘亲有舅，爷亲有叔”，一定要对妈妈的娘家人好。我也提醒哥哥，爸爸妈妈吵他们的，我们做子女的别站队，表面上还要更加关爱妈妈一些，只有把妈妈哄开心了，爸爸的日子才好过。大嗓门的哥哥也不再对妈妈发脾气了。

当妈妈敲着桌子要发表意见，我心里还是有几分不安的，担心妈妈又要发表什么独树一帜的反方意见。   

但是这一次，我的担心多余了。那个总是在我们面前赞美爸爸的妈妈又回来了，妈妈说到的是爸爸退休之前被纪委等部门做例行的离任审计审查的时候，她作为配偶也接受过谈话，她当时对找她谈话的人员说的一番话。大意是说，爸爸有一个最大的缺点，就是没有防人之心，但是也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就是从无害人之心。还说很多人都以为她是沾爸爸的光吃上商品粮，但是事实上她是在爸爸从部队转业回地方之前就已经是正式在编的老师，上过《湖北日报》，当过全省人大代表并且是主席团成员之一。妈妈说的这段辉煌历史我是知道的，在我初中的时候从家家夹鞋样的《求是》杂志里掉出一张发黄的旧报纸，家家说：你找找看，这上面有你妈妈的名字。我有点不相信，打开折痕处已经磨损的报纸，果然在主席团名单里看到了妈妈的名字。前年妈妈住院我陪她，她也跟我讲过这一段，她初中毕业后回乡办耕读小学，被评为红旗学校和办学标兵，省里的记者去乡下采访她，在学校住了好几天，还发了整版的报道。

妈妈越说越激动，说和爸爸结婚这么多年，她家里只有一个侄女解决了城市户口，是政策放开花钱农转非的时候花了6000元转的；爸爸任上招了那么多的招聘民警，没有一个是家里的亲戚，他自己的亲弟弟一直在干体力活，做搬运工；除了单位分的房子，没有一寸地基，一处私房……

把爸爸说的都不好意思了，说你说这些干嘛，我们都是贫苦出身，有个工作就不错了，很满足了！

妈妈最后的总结是：你们的爸爸前半生是个好干警，是个好局长，后半生是个好爷爷。你们都这么勤恳努力踏实上进，都这么优秀，这也是继承了你爸爸，所以虽然他在你们小时候没有管过你们，但是他也是一个好爸爸，教育出你们这么好的后代！

大家集体鼓掌，我也趁机跟爸爸“翻译”：爸爸听出来没有？妈妈一边给你点赞，一边也在提醒你还有努力的空间，还要做个好老伴！爸爸马上笑着端杯给妈妈敬酒，说：敬你一杯，确实是让你受了不少委屈。你在这个家里是最劳苦功高的。今年给我们过父亲节，明年我来请客，专门给你们过母亲节。

后来看那天吃完饭后的合影，我跟爱人说：快看快看，我爸爸主动把手伸过来，搭在我妈的肩上。难怪我妈笑得这么开心！爱人说：你妈今天那番话把你爸说开心了！你妈今天像是被开光了！

我想，这个像是开了光的妈妈其实是这几年把苦水倒得差不多了，内在有空间了。爸爸那里的欠缺我们补不了，但是我们做子女的都彼此提醒，让妈妈感受到我们对她的尊重、重视、在意和关爱，付出一辈子的妈妈得到了爱和关心的滋养，心里平衡舒坦了，看爸爸的“白内障”也消失了，那个欣赏崇拜喜欢、无比爱着爸爸的幸福“小迷妹”妈妈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