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遇到的真正的人生困难(郝景芳)
(2019-11-05 12:12:38)| 分类: 自己与自己的关系 |
关注成就,还是关注事情
我算是从小被说“聪明”一直到大的孩子。小学第一个学期期中考试,得了年级第一,老师说那一年试卷偏难,没想到有人能全满分。从此之后在各级都拿过年级第一,高中毕业也还是学校的第一。
而这个过程,对我而言并不是很困难。我没刷过题,小学时候放学先在户外玩到天黑;中学放学去打篮球,从小做学校主持人,也做校园电视台、参与文艺演出、校学生会。学习也不需要父母督促。
总而言之,我没有感受过学习辛苦。
讲这些事情貌似非常装逼,但我必须在这些方面诚实地讲出来,然后才能用同样的诚实,把我经历过的真正的困难讲出来。
我经历的真正困难,在于大学之后,当我真正需要面临人生选择的时候,内心深处对于自我和事物的感知。
我在大学有一段时间陷入“自我怀疑”的困境,我成绩和业余爱好都算不得出色,自己想要为之努力的写作也毫无进展。这种时候,我就不停给自己制定“成就”目标,每年都定新年的成就目标,幻想自己某些方面大放异彩。
可是常常事与愿违,某一年并没能做出我给自己定的杰出目标,下一年也没完成目标,这让我十分焦虑,常常临近年末就用尽办法想赶上进度,例如被退稿的作品发疯似的修改,期望在年内发表出来,完成我对自己设定的目标。而这样就越发不成功,更怀疑自我。
直到过了好几年,我才慢慢发现症结所在:我混淆了对“成功”的感觉和对事物本身的感觉。
举个例子,如果喜欢的是站在第一名的领奖台上,那么游泳时想的更多是成功的步骤;但如果喜欢的是游泳本身,那么游泳时感受的可能是身体和水接触的感觉,人在水下奇妙的变化,调动身体肌肉拨开水面的触感,头脑中想的是更纯粹的身体姿态的细节。
吊诡的是,在人生的很多领域,以前者心态都不如后者心态带来真正的成功。
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是在一堂大提琴私教课上,当时我已经学了两三年,给自己的目标是今年学到能在年底的聚会上拉曲子。但是有一次上课的时候,老师打断了我的演奏,直言不讳地问我:你是不是没有在听你拉的声音?你真的听不出来声音本身的音色好坏吗?那个时候我发现,我确实没有全身心感受声音,我只关心尽快推进练习曲的进度。
这件事本身给我很大的刺激。我开始慢慢感受到,当其他人真正喜欢一件事的时候,在他们做这件事的时候是怎样全心投入的。
跳舞的时候,专注的是肌肉和身体的感觉。写作的时候,专注的是记忆引起的细微情绪。研究数学的时候,专注的是方程两边的意义。我羡慕他们那种发自内心的专注,能够每天沉浸其中,而不让随时随地的进度审查干扰心流。
不能沉心感受事物,是任何领域无法精进的最大障碍。
正是在这个时候,我意识到“聪明”给自己设下的障碍。
可是真正的人生是什么样的呢?
真正的人生成就,属于极致的沉醉者。在更广阔的世界中,在更长久的人生里,最终是对一件事极致的敏感和热情,才能让一个人摸索出攀登的道路。就好像全世界不存在,只有自己和自己正在做的事情。那种时刻,内心澎湃如大海。听一个音符,就像音符里包含宇宙;推一个公式,愿意数十年如一日;写一行代码,就像全世界都安静下来。
想要在真实世界里做出一些重要的事情,就需要一个人将自己全然打碎,忘掉所有既往,有一种从山脚开始攀登的赤子之心。然而很多习惯于在小山头上用成绩证明自己的人,不愿走下山谷,被卡死在自己的小山头上,也就很难攀登真正永无止境的高山。能走出这一步,需要的勇气多于才华。
换句话说,有的时候,“聪明”阻碍了真正的“勇敢”。
我曾看到一些人工作的样子,用高超的科技做CG动态,他们日复一日进行繁复的处理,但是为此兴奋,为了想象的实现而废寝忘食。我也知道真正热爱数学的人是什么样子,那些数字和符号,是他们头脑中闪闪发光的星星。我见过没学过绘画,却成为暴雪第一流美术师。我见过顶着“成功者光环”的人志得意满做电影,最后狼狈收场的,也见过真的热爱电影,从剧务吃盒饭做起,每天看几小时电影自学,最终呈现出划时代作品的人。
换句话说,我见过“头顶有光”和“内心有光”的人,后者比前者的道路远得多,能走向无穷。
只有抛却聪明给自己的所有包袱,走到谷底,找到真正能让自己泪流满面的事物,才是支持生命的长久力量。
我只愿你一生勇敢,不负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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