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瑞祥
1957年秋天,十一周岁的我考上了高小。吕雪峰老师教我们语文,同时担任班主任。
吕老师身材魁伟,发音厚重洪亮,长方形的大脸上有一双刚毅睿智的大眼睛,言谈举止洒脱不俗。他身上长穿一套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越发显得精神干练。他课讲得好,语言简练风趣且易懂。但是,他对学生要求严,脾气大,气急了就骂。虽然同学们对他有些怕,我却对他更多了一些亲近和喜爱。
上了高小,就有夜自习了,每个学生从家里自带一盏煤油灯,放在课桌上照明。那年冬天,人们风传有疯狗在街里流窜,都要多加小心。一天晚上去学校上夜自习,我把父亲早年购置的一把大刀扛在肩上往学校走去,心里想的,其实不是防什么疯狗,而是想把从未示人的大刀拿出来玩一玩。那大刀有十几斤重,真要遇上什么疯狗,我恐怕连举也举不起来,更别提与疯狗搏斗了。
来到教室里,我把大刀放在课桌上,就开始自习了。不知什么时候,吕老师来到我身边,拿起大刀观看。这把刀,外面是深棕色的老牛皮套,套的侧面有一条牛皮背带。吕老师左手抓住刀套,右手抽出大刀。只见那刀身乌黑闪亮,背厚刃薄,刀的侧面有两行血槽,旁边镌有四个正楷铭文“除暴安良”。吕老师用手掂了掂,不禁出口喝道:“好刀!”我们都抬起头来看着吕老师。吕老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诉说着什么,那深邃的目光里,仿佛又出现了金戈铁马,他说:“这应该是当年十九路军配备的战刀,专门用来打鬼子的。”说着,他把我们叫到教室外面的空场上。只见他右手持刀,挺身站立,突然步成弓马,挥刀左劈右砍,前刺后戳,只听刀锋嗖嗖有声。突然跃起一个旋劈,收刀站立,真是动如脱兔静如松。我们都看呆了,好长时间才禁不住叫起好来。吕老师摆摆手,喘了口气,说:“老了,不行了,不如当年了。”从吕老师的言谈举止和衣着、做派来看,他应该是军人出身。后来听说,他确实当过兵,还参加过抗美援朝呢!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我突然听说学校把吕老师定为右派,决定开除送回原籍劳动改造。我一下子蒙了,急忙去找要好的同学陈耀华,商量怎么办。我说:“吕老师要走了,咱也没有什么东西送给吕老师留念,咱给吕老师买瓶酒吧。”陈耀华觉得行。我俩把身上的钱掏在一起,只有三角二分钱。我俩匆匆往街里供销社跑,问三角二分钱能买瓶什么酒?服务员逡巡了一下说:能买一瓶(小)四两装的山东白干。我心想,只要能买到就行,否则,再回家找大人要钱就来不及了。我们接过那小瓶酒,急急忙忙地往回跑,来到吕老师宿舍兼办公室的小楼门口,还没进门,只见吕老师迎门坐在椅子上,阴沉着脸,旁边有两三个老师在说着什么,吕老师也不说话。我俩在门外低声叫了一声吕老师,然后走进屋里,把那小瓶酒塞到吕老师手里,就扭头往外走。此时,我看到吕老师双手攥着这小瓶酒,刚毅的眼睛里,已经是饱含泪水。
1987年春,我回乡探亲,听说吕老师家是离我村四十多里的吕庙村的,他虽尚存,但身体较差。我丢下手里的杯子,叫侄子开上拖拉机,一路颠簸地向东北方向驶去。等找到吕老师家,已是傍晚时分。走进大门,我叫了一声吕老师,一位小姑娘迎出来,把我领进屋里。屋里光线较暗,只能影绰地看到椅子上佝偻地坐着一个白发老人。他听到招呼声,猛地站起来,不是迎接我,而是到旁边的箱子里摸索什么。只见他高举起一样东西,然后大步跨过来,紧紧把我拥在怀里。突然,吕老师又大笑起来,两行老泪在纵横的皱纹里浸润着。我看到了,看到了那几乎把商标磨损光了的酒瓶。吕老师拉我坐下,激动地诉说当年组织上给他平反的经过。从他的神态里,我又看到三十年前的风采,那分明是春天的华光。
(已载10月19日《德州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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