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诗风对李白的影响
(2021-08-09 15:1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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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李白六朝诗风翡翠为楼金作梯晚唐之习 |
有一个问题值得说一说,李白的诗歌创作究竟尊奉的是什么风格,什么创作路数?一般人说到李白诗歌创作的特点,一定会首先想到他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话。的确,他在《古风·其一》中,大力肯定《诗经》那古朴的风格,对建安以后绮靡的文风,给予了无情的评判。李白的一部分好诗,特别是他的绝句,还真有这样清新自然的特色。但问题显然还有另外的一面。李白对六朝的一些诗人,内心是相当崇拜的。比如,他对谢朓就特别推崇。现在的文学史,都承认李白从六朝诗歌中吸取了许多东西,不过说的都是好的东西。关于六朝(主要是东晋和南朝的宋、齐、梁、陈)诗人在中国古代诗歌史上的地位,一般书上都是大谈其正面的贡献,对其消极面则只轻轻点一下。这一时期的一些著名的诗人,由于其在诗的写作艺术上苦苦的琢磨,的确有一些好诗;有的诗,有的句子,放在唐人的诗歌中,也是上乘的作品。六朝诗人最主要的事就是在音韵方面比较讲究,甚至特别讲究,例如沈约的四声八病之类。再一个就是辞藻的华丽,当这种华丽在适当的程度上的时候,对诗歌也是有好处的。当然,六朝诗歌的缺点也是很严重的。过度重音韵,过度重辞藻,过度重对偶,过度堆砌典故;而且内容贫乏,特别是宫体诗以女人为基本的题材,更属无聊。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的《中国文学史》关于南朝诗歌的几段话说得还是很深刻很准确的:“由于这些作家生活的贫乏,过多地注意了雕琢字句和堆砌典故,不免陷于平板和晦涩。”“萧纲所提倡的‘宫体诗’也起了极端恶劣的影响。这个流派已经不光是靠搬弄典故来写诗,而且以描写女性的姿态为内容,有的还有很浓的色情意味。”“绮丽、柔弱的诗风和文风到梁、陈时代更为炽盛。由于生活的空虚使当时绝大多数人都陷入以玩弄典故和辞藻来争胜的恶习。……特别是萧纲所开始的宫体诗盛行以后,靡靡之音更充斥了诗坛。” [1] 六朝诗歌这些消极的东西,在此后的一千多年中一直受到人们的批评。李白虽也从六朝诗歌中吸收过一些好的东西,但这些消极的东西,对李白的影响也决不容忽视。
先来说一说华丽的词语。李白虽说过“清水出芙蓉”的话,但绝不是他所有的诗都是“清水出芙蓉”式样的。实际上,李白的许多诗都显示出他对华丽辞藻的热心的追求。在其《相逢行》一诗中有这样两句:“金鞭遥指点,玉勒近迟回。”古代就有人批评这两句道:“金银珠玉,太堆积。” [2] 在李白的诗中,“黄金鞍”、“白玉鞭”之类的词语,不知出现了多少遍。甚至在他的散文中,也有“望丹阙而非远,挥玉鞭而且去”的句子。 [3] 一写马鞭,便必须把“金”、“玉”这样华美的字缀上去。李白在其《别内赴征三首》里,有一句“翡翠为楼金作梯”, [4] 是写他妻子的住所的。我这个人笨,好长时间里想不出李白的妻子怎么可能住这么豪华的住所。后来才想到,李白用这样华美的词汇,更为重要的是为了装饰他的诗的,是为了显示他的诗的美的。关于杜甫的诗我也遇到过同样的问题。杜甫的《月夜》是他被安史叛军俘获,身陷叛军占据的长安时所写的,此时杜甫的家人躲避战乱逃奔在陕西北部的富县临时居住。就在这样窘迫的情势下,杜甫在诗中想象他妻子在看月亮,还有这样的句子:“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他老婆露在外面的胳膊,像玉一样洁白温润,因为他妻子身上的香味,周围的雾气也都成了香的。我多年来都觉得这样写不合适,最近才醒悟,杜甫用这些字眼,是为了他的诗的美。至此,我们可以明白,大诗人为了他的诗的华美,是不惜损害诗的内容的。许多人为了他的诗显得水平高,首先是用华丽的辞汇来装饰他的诗。
六朝绮靡的诗风,除语词的华丽外,另一个特点,就是突出了描写女性的内容。这一点,显然也影响了李白。李白那些写女人的诗,也就是那些香艳的诗,我们在前面已经谈过一些,古代的学者就觉得李白这些诗纤弱、卑俗。例如李的《春怨》一诗,严羽就评论说:“月窥花笑,故是太白惯语,终伤纤巧。”朱谏说:“‘落月低轩窥烛尽,飞花入户笑床空’句,伤于小巧,必非盛唐之诗。白之大手笔者,宁肯低垂而道此乎?” [5] 然而冷冰冰的事实就在我们面前,正是李白写了这样的诗。以前提到过的“芙蓉帐底奈君何”则就更露骨了。当然,写这样的诗的不是李白一个人,不少诗人都有这类作品,但我们总不能因为这样写的人多些,就不认为它是缺点了。至少,与初唐、晚唐相比,盛唐的人写这类诗是比较少些;而李白作为盛唐的代表性诗人,却写了这么多艳诗,还是有些显眼的。及至晚唐,这种绮靡的色情的诗又有所发展,晚唐至五代的词,更把这种颓废的诗风发展到极致。对李白的这类诗,古代的学者们常觉得其很像晚唐的诗。对李白的《宫中行乐词》,冯班就说:“亦似晚唐。”对李白的《白纻辞》,朱谏说:“岂亦晚唐之习哉?” [6] 盛唐的诗有了晚唐的色彩,似乎算不上什么好事情。
以下说些不专与六朝习气有关的问题。首先提一下典故的运用。李白年轻时是苦学了十多年甚至二十多年的,他曾读了很多的书。他的一些最优秀的诗典故的确较少,但其他许多诗里典故也较多。诗中有时少量但很恰当很准确地使用一些典故,对诗是有助益的;但用得太多太滥,难免出现些不恰当的情形,用得太多也会令人厌烦。李白诗中典故太多的不好的情形(例如像《梁甫吟》中的情形)以前已提到过,这里不再具体讲了。
再说对偶,也叫对仗。许多形式的规定,作诗的人如果太关注它了,有时反影响了诗的通顺流畅,甚至意思的表达也会受影响。李白有一首《醉后赠王历阳》,开头两句赞扬王道:“书秃千兔毫,诗裁两牛腰。” [7] 第一句是有出处的。《晋书·王羲之传》:“虽秃千兔之翰,聚无一毫之筋。”这两句话的第二句的意思我也搞不清,但李白化用的“书秃千兔毫”,是在称赞对方的书法已用尽了一千只兔子的毛所做的毛笔。第二句“诗裁两牛腰”,显然是为了与第一句构成对偶而写成的,意思是,其诗卷之大之粗如同牛腰。实际上,第二句写得很笨,而且中间的“裁”字也没有一本书讲清楚是什么意思。詹锳在他的书的前言里,曾谈到李白的诗句大都有出处:“王注以及杨、萧注往往引用古诗文作为李白字句的来历,《校注》删去了很多,其它注本也多半不引。我们觉得这些诗文来历多数应当注出来,以见李白写诗并不是像一般人说的‘天马行空’,实在是‘无一句无来处’。这些出处多半在《文选》里可以找到。杜甫说自己写诗‘精熟《文选》理’,李白写诗也是如此。” [8] 总之,李白和杜甫一样,其诗句“无一句无来处”。李白这第一句是有来处的,却毫无一丝精彩,平平淡淡,勉强能讲通而已。
李白有《苏武》一诗,其中两句写苏武在北国的艰苦道是:“渴饮月窟冰,饥餐天上雪。” [9] 这两句是对偶,而且第一句也有来历。月窟,古人以月的归宿处在西方,因此古代一些诗文都以月窟借指极西之地,西方最最遥远的地方。苏武牧羊的地方在北方,不知李白为什么要用月窟,难道李白的目的就是让人胡涂地将这月窟理解为冰窟?严评本载明人批语道:“‘月窟’、‘月’系增出,未佳。”认为这个“月”字是多出来的。“天上雪”的“天”,显然是为了与上句的“月”相对。实际上“天上雪”也不好理解。总之,李白为了对偶,又为了诗句的华美,就把诗写成了这样子。
李白又有一首《赠昇州王使君忠臣》,五律,三联皆对,其第三联为:“巨海一边静,长江万里清。” [10] 这两句诗的背景是,昇州东近大海,西邻长江,王忠臣在昇州平定了刘展之乱,这一带地方得到了安宁。清代的纪昀就评此诗说:“此太白极庸近诗,五句尤拙,独取入集,殊不可解。”他认为把这样差的诗收入集子里,真叫人无法理解。“长江万里清”字面能念得通,“巨海一边静”显然是为了对偶而凑出来的句子。“巨海”对“长江”字面上可以,但“巨海”总觉得太别扭。“一边”是为了对“长江”,但“一边”实在索然无味。整个这一句毫无诗味,又含糊得让人不知道在说什么。真也应了纪昀的评论:拙;也就是粗、硬、笨,甚至不通。何况前面四句诗根本没有提王平定刘展之乱的事,这两句更让人摸不着头脑。
还有一首题为《送别》的五言古诗,中间有两句:“梨花千树雪,杨叶万条烟。” [11] 严羽就此两句说:“今人为之,便成村学究课联矣。”意思是,后来的人如果写这样的句子,就像村子里的老先生给小孩子教如何做对偶的课堂作业了。这两句的第一句还很不错,第二句虽字面上对得很好,但实际上不顺畅,甚至难通。这里的“杨叶”指的是柳叶,在古时估计也可以。下垂的柳条被说成是万条烟,这烟如何是一条一条的?为了对偶,李白就把诗写成了这个样子。附带说一句,古代的诗人把许多东西都拿烟来形容,我总觉得未必都合适。烟或浓或淡,总是青灰色的,古人常说“烟花”,是想说花多,花开得繁盛,但烟的颜色实在与花的颜色相差太远。
自然,李白诗中对偶的句子,也有写得很好的。比如我们前面提到过的《战城南》里的“洗兵条支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就很好。对著名诗人来说,写好,是应该的;写坏了,就不应该。说不应过分重视对偶,这个观点肯定是没有问题的。
[1] 《中国文学史》,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中国文学史编写组编著,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一版,第一册,第262、272、273页。
[2] 《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詹锳主编,第850页。
[3] 《李太白全集校注》,郁贤皓校注,第3792页,《秋日于太原南栅饯阳曲王赞公贾少公石艾尹少公应举赴上都序》。
[4] 《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詹锳主编,第3712页。
[5] 《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詹锳主编,第3676页。
[6] 《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詹锳主编,第761、647页。
[7] 《李太白全集校注》,郁贤皓校注,第1449页。
[8] 《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詹锳主编,前言部分第23、24页。王、杨、萧注是几位古人的版本,《校注》指今人瞿颓园、朱金城的《李白集校注》。
[9] 《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詹锳主编,第3179页。
[10] 《李太白全集校注》,郁贤皓校注,第1228页。
[11] 《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詹锳主编,第249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