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的《将进酒》与《行路难》
(2021-07-19 10:57: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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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李白将进酒行路难鲍照 |
前面第7、第8两节已谈过李白的诗,现在还想再说一说。
自古至今,夸赞李白的诗的人,真是千千万万。林庚说:
“李白在诗歌形式上,无疑的正是以七古与七绝最为杰出。那奔放不羁的歌唱,那天真解放的情操,《唐诗别裁集》说:‘太白七言古,想落天外,局自变生,大江无风,波浪自涌,白云从空,随风变灭,此殆天授,非人所及。’《诗薮》说:‘太白五七言绝,字字神境,篇篇神物,于麟谓,即太白不自知所以至也。’” [1]
此处暂不说林庚说的“天真解放的情操”,只说所引古人两段话。这两段话是用诗一般的语言来评价诗,这样的语言是比较虚的。这样的话适合于赞美,适合于“高山仰止”式的赞美,只让人觉得李白根本就不是一个人,而是神,是仙,如此而已;于具体地来讨论李白的诗,似乎有些不着边际。
王运熙为瞿颓园的《李白集校注》所写的《前言》中这样谈论李白:
“他诗歌艺术的主要特征,是善于运用夸张的手法、生动的比喻、丰富的想象、自由解放的体裁和语言来表现他的思想、感情和性格。” [2]
我认为这一段话说得比较实际,也说得比较准确。李白的优势,就是他的夸张、比喻和想象,“自由解放”这样的词语,只有用在他的诗歌的体裁兼及语言上,才是比较恰当的。当然,从给人的总体感觉上说,李白的诗有豪迈的气势,奔放的激情,滔滔不绝的舒畅与流畅,往往能予人以一种心情的快慰,一种被压抑的精神的张扬。我这里主要说的是李白的最具代表性的体裁——七言歌行。
诗主要是一种艺术品,唐代的诗已不是《诗经》时代的诗了。唐代的诗主要的已不是表达思想,而是表现艺术技巧,艺术才华。要夸赞李白的诗,就主要从艺术上去欣赏它,请不要多赞赏他的思想内容。李白最好的诗,自然是其七言古诗,或曰七言歌行。单凭其七绝,虽也甚好,是无法成就李白在诗界的地位的。李白的乐府诗,在体裁上有时是与七言古诗相重叠的。比如李白最有名的《蜀道难》,可以归到乐府,也可以归到七言古诗,我觉得把它当七言古诗去看更合适一些。李白一些诗常夹一些长短句,但其主体还是七言。《蜀道难》我们以前已经说过了,现在就不再说了。《将进酒》此前谈过其内容,实实无甚可取。通篇不过及时行乐,疯狂地及时行乐,以最奢侈最豪华的生活标准来及时行乐,如此而已。那“万古愁”三个字与可能是后人改成的“天生我材必有用”,早已淹没在及时行乐的高声呼叫中难觅踪影了。但这首诗仍然是最有名的诗,在李白的诗中也是非常有代表性的诗。许多人都喜欢这首诗,我也一直喜欢这首诗,而且直到现在我也不能说我不喜欢这首诗。人们喜欢这首诗的,是这首诗的气势、激情与狂放,在现实生活中往往并不如意的可怜的人们,在朗诵李白这首诗的这一刻,似乎得到了一种轻松,一种宣泄,一种解放的舒畅。更重要的是,开头的“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四句,李白以其横天溃海的气势,惊目揪心的悲凉,震慑住了每一位读者相对弱小的心灵。在李白如此超常壮美的诗句面前,读者只剩下惊惧,只剩下内心的尖叫,只剩下赞美,只剩下倾心的崇拜;这时,读者的心已完全被李白所征服,哪里还来得及思考以下诗句的思想内容的优劣,哪里还敢于计较李白的观点有什么不合适?更何况在头四句以后的诗句中,通篇洋溢着李白惯有的不凡的豪放。当读者的心灵完全被收束于这样的高昂情绪之中时,诗篇内容的偏颇早已被人们遗忘了。这是形式压倒了内容,艺术上的成就盖过了思想上的弱点的一个比较典型的例子。这就如同白居易的《长恨歌》,只因其艺术上的高成就,便完全掩盖了它内容上的重大失误,以至流传千余年,使李隆基与杨玉环那充满瑕疵、甚至充满丑陋的情事,似乎真成了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当然,《将进酒》的缺点比《长恨歌》小得多。须注意,我这里说的是,李白豪放的诗句在读者阅读时的效果,读者有一种情绪得到解放的感觉,与有的人赞美李白在人生的价值取向上追求自由解放,不是一回事。
现在来说说李白与《将进酒》齐名的《行路难》。《行路难》也是古乐府的老题目,李白将其写成典型的七言古诗。先看第一首: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暗天。闲来垂钓坐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3]
这首诗从艺术上说自然不错。但开头两句有些太豪华了,既是主人公身份的豪华,也是诗句风格的豪华。“拔剑四顾心茫然”,源自鲍照的“拔剑击柱长叹息”,不过达不到鲍照原句的力度。“欲渡黄河”两句本来是要写世路之艰难,但词句有点太美,具体点说,有点像《蜀道难》里的句子一样的雄健,大大减少了应有的艰难的气味。下来两句,有些奇怪地又悠闲地去溪边垂钓,并且做梦都是心中所向往的朝廷,皇帝的身边。我以为将这两句删掉还要好一些。末尾两句很豪壮,但却减弱了行路难的本来的艰辛、悲愤、凄凉与无奈。李白的性格与他的诗的特色都是豪放,但这个题目需要的不是豪放。
下来看起第二首: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狗赌梨栗。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拥篲折节无嫌猜。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昭王白骨萦蔓草,何人更扫黄金台?行路难,归去来。”
这一首还都紧扣着行路难的主题,写得也不错。
为了评论,将第三首也全文引来:
“有耳莫洗颖川水,有口莫食首阳蕨。含光混世贵无名,何用孤高比云月。吾观自古贤达人,功成不退皆殒身。子胥既弃吴江上,屈原终投湘水滨。陆机雄才岂自保,李斯税驾苦不早。华亭鹤唳讵可闻,上蔡苍鹰何足道?君不见吴中张翰称达生,秋风忽忆江东行。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这一首的内容,几乎可以说不是行路难,而是不行路。一切道德,一切做人的原则,都不必讲了,不必管了,以后就“含光混世”吧,“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一派颓废的情绪。一般的李诗选本都不选这一首,而只选前两首,是完全正确的。关于这第三首,严评本载明人批语道:“亦浅率。”中间典故用得又太多,朱谏说:“朱子尝谓东坡写此诗,中间节去八句,则以前四句与后四句合为一首,盖是之也。以今观之,似为简当,而意义又相续。中间八句,诚为堆叠,有犯诗家‘点鬼录’之病,宜节而去之也。” [4]朱熹曾见苏轼抄写的李白这首诗,删去了中间八句。将前四句与后四句合为一首诗,的确完美无缺。细想想中间八句为此诗又增加了个什么?典故多,有时只是显示一下诗人的历史知识丰富。朱谏说这种情形是“点鬼录”,这个名词很可能早已存在,说明古代人早已认识到,诗中引用太多的典故不是什么好现象。典故不是不能用,要用得适度、恰当。即如第二首,“淮阴市井”两句的效果是好的,“昔时燕家重郭隗”六句便没有多少力量,而只显得冗长了。
我们在这里拿李白的《行路难》与南北朝时鲍照的《拟行路难》作个对比。各挑两首。李白最好的当然是一、二两首。鲍照的《拟行路难》共十八首,其中有许多首的风格内容我并不怎么赞赏,只挑人们公认最好的第四、第六两首来看看。
其第四首为: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5]
这首诗头四句是诗人自己安慰自己,人生有命运的不同,自己的遭遇,也应该认作命,不要再走着坐着都处于愁苦不平之中。接下来,以酒浇愁,拿起酒杯,暂时停住了《行路难》的歌声。最沉痛的是最后两句,我的心不是木头石头,怎能没有满腹的悲苦怨愤,但是我心有忌惮,只能忍气吞声,藏在自己心中不敢说出来。
其第六首为:
“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弃置罢官去,还家自休息。朝出与亲辞,暮还在亲侧;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 [6]
这首诗说得则比较直露。饭也吃不下,拔剑击柱,长长的叹息。蹀躞是小步行走之意。生年有限,我怎么能就这样窝窝囊囊地了此一生?气愤之下,诗人弃官回家。末尾两句,意思非常明白。
这两首诗的语言质朴平实,根本没有什么华丽的词汇。但最难得的,是感情的深沉,深深的痛苦,深深的不平。与李白的《行路难》相比较,李白则显得相当的豪放。《行路难》,按其标题,本来就是写人生的艰辛与社会的不公的,早时的《行路难》,其格调自然是悲苦沉痛的。受压抑,正是《行路难》的基调。相对低沉,是其自然、本然的色彩。想想李白第一首末尾的“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这样高昂的情绪,乐观的心态,也许可以使人振作,但人生实难的客观事实,却严重地被淡化了。难道所有的人经过努力都可以“直挂云帆济沧海”吗?这两句实是一种砺志的话语,放在有的场合可能很好,放在《行路难》里,只觉得有些太浅。李白写自己的《行路难》,显然是借鉴了鲍照的《拟行路难》的。鲍照的“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两句,李白扩充为四句,所添加的“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无论是为了显示主人公生活的奢华,还是为了显示作者词汇的奢华,对“行路难”这样的题目,究竟有什么积极的作用?那些多注意辞采华丽的诗人,仅此辞采华丽就能算是作诗的本领?鲍照第六首末尾说圣贤尽贫贱,实际上也是说诗人自己的贫贱;细心想了想,李白好像从来没有说过他贫贱的话,李白攀了那么些出名的祖先,大约李白心中认为他的出身是相当高贵的。鲍照说他孤且直,这孤也是说出身寒微,直自然是说他的性格;李白大约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看来李白与鲍照对人生的感受显然是不一样的。总之,鲍照的这两首《拟行路难》,无疑是优于李白的《行路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