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拉底之人格形象

苏格拉底是古希腊哲学中划时代的人物。就他把哲学从天上移到人间而言，这个划时代的意义，智者大约做得更在苏氏之先。苏格拉底生于公元前469年，死于公元前399年，比最年长的首领式智者普罗塔哥拉迟十几年到二十年的样子。据说苏氏四在十岁时才停止研究天文，他开始研究人生显然比智者们更迟得多了。

苏格拉底似乎太伟大了，许多人的书中用了许多页的篇幅，似乎还描述不完苏氏的高尚与卓越。我在这里倒真有点踌躇了。

苏格拉底在人们心中的形象，不仅是哲学家，而且是伟大的道德英雄。

苏格拉底的形象是完美无缺的，没有任何缺点的，而且，其优点也几乎是无人能及的。这种情形，略如鲁迅许多年来之在中国（尤其是在受人崇拜的程度方面）。

在西方，长期以来（现在大约则是全人类）所景仰的最高尚的道德英雄有三个，一个是佛教的释迦牟尼，一个是基督教的耶稣，再一个就是苏格拉底。

前两位，都是宗教崇拜的偶象；后一位，苏格拉底，也有点神化的气息。

神话苏格拉底的，主要是他的高足柏拉图。

记述苏格拉底的生平事迹与思想的，最早是苏氏的两个学生：一个是色诺芬，一个是柏拉图。色诺芬是个军人，其思想水平与文笔均属一般。柏拉图则是位哲学家兼文学家，天分甚高。只就其文学的才能，也绝对是第一流的；他描述苏氏遭审判及被处死的三篇对话，就是最典型的证明。塑造出后世的苏格拉底形象的，主要是柏拉图。（就史料说，还有苏氏同时代人阿里斯托芬讽刺苏氏的喜剧《云》，但历来人们不愿重视它。）

柏拉图为世人塑造了苏格拉底卓越的人格。柏拉图的塑造是相当成功的，以至使人感到苏格拉底是一个绝对的完人，没有任何缺点的成分。为了凸现苏氏人格的伟大，柏拉图提到了苏氏的清贫及相貌的丑陋（于此甚至不无夸张之处）；尤其是描述了苏氏的慷慨赴死，在这一点上，柏拉图描绘得最为成功。

柏拉图将苏格拉底的人格塑造得太完美太崇高了，他的塑造艺术本身也太完美了，几乎成了美中的不足。柏氏似乎忘记了适度为妙的原则。

我承认，为了教育人类，需要有崇尚的道德榜样；就愿意提高自己的人格的那些个人来说，也需要崇高的道德榜样作为景仰的偶像。我也懂得，人类需要文学，需要文学来塑造在现实生活中较为贫乏的道德崇高的人格形象。就我自己来说，也曾长久地崇拜苏格拉底的人格，甚至私下欲以苏氏而自许；然而，苏格拉底既是一个历史人物，而不只是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当我考察到苏氏的某些缺点时，也将冒昧地指出来。就苏格拉底来说，其人格与哲学思想在一定程度上是二而一的，而我将指出的苏氏的不足处，则主要在其思想方面，而只稍微涉及其人格方面。

我仍然崇敬柏拉图，他对得起他的老师。有柏拉图这样的学生，是苏格拉底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