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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尘
2013年4月,村上春树的最新长篇小说《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以下简称《多崎作》)面世,7天就有了百万册的销量,在日本图书市场上又创下了一个纪录。10月,新经典就推出了施小炜翻译的中文版,以村上在中文读者中的号召力,应该又是一本大卖之作。
掩卷《多崎作》,我有一种本来是十来天的旅程但三、四天就打道回府的感觉。相比迷人、深奥、体量巨大的《1Q84》,《多崎作》无论从结构、篇幅、主题以及呈现来说,都太——怎么说好呢——太正常了吧?!
当然,就一本“疏离气息”的小说来说,像多崎作这种堪称村上春树本人分身的人物,独来独往,气质清淡,历来是村上小说中塑造得相当娴熟且生动的形象,而这种跟《1Q84》中的天吾很相像的人物,居然一直停留在现实层面的情感和情绪上,不免让我感觉有点可惜,这不能不说是《1Q84》珠玉在前的后果。这么说来,村上以后的小说要满足读者所保持的那种既繁复又飘逸的阅读期待,不能不说是一个难题。
《多崎作》中,曾经有过一个通过另外一个世界的岔路口,那是灰田所讲述的他父亲与一个钢琴家的故事。灰田的父亲,老灰田,他在年轻时,因某种难以克服的厌倦感,从大学退学,游历到一个山中小旅社中,在那里读书兼做杂工,有点隐居修行的意思;在那里,老灰田遇到了一个知道自己死期的爵士钢琴家绿川。绿川既非想厌世轻生,也没有身患不治之症,而是被神明挑中并被预告了死期,于是他来到山中,打算就这样静静地离开这个世界。绿川跟老灰田的对话里有很多特别有意思的东西,比如,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种色彩,并由这种色彩散发出一种光晕,或浓或淡,被神明挑中的临死之人可以看到这种色彩和光晕;这是一种才能,也可以说是一种特权,这种才能和特权可以让人放大自己的知觉,并跨越常识和逻辑的藩篱。绿川对老灰田给予忠告,让其回到现实人生中,好好活下去,因为人生仍然有活下去的价值。绿川认为,这个所谓的价值很沉重,但老灰田完全担负得起,可以“用逻辑之线把那值得活下去的价值巧妙地缝在自己身上”。后来,绿川不辞而别,老灰田回到城市,重新进入大学学习,之后生儿育女安然度日,这才有了小灰田跟多崎作讲述这个故事的可能性。老灰田是一个学哲学的人,专攻逻辑学,但是,按小灰田的说法,对于绿川这个人和他的说法、故事,他的父亲超越了信不信这个阶段,“把那个奇怪的故事原封不动地当作奇怪的故事,整个儿吞了下去。就像蛇抓住猎物后不加咀嚼一口吞下,然后在体内慢慢消化一样。”
可惜的是,绿川的故事仅是一个故事而已,通过灰田之口讲述出来,跟整部小说没有发生更多的关系;而灰田这个人物也在某个时候一言不发突然离去,直至小说结尾也没有返回。
《多崎作》让我产生没能抵达这一感觉的原因之一,在于我感觉这部小说里没有一个人物的精神强度和个性色彩与多崎作相匹配,虽然他们在名字里都是带有色彩的人,但与多崎作这个名字里不含色彩的人相比,赤、青、黑、白这几个拥有鲜明色彩名字的人物,反而都很单薄黯淡;其中名字色彩低调的灰田这个人最有意思,但中途失踪,一去不返,令人遗憾。就多崎作这个人物来说,村上在对其心理痛苦所导致的生理痛苦的描述上十分出彩,这是村上的拿手戏。这种孤独的气息,寂寞的味道,在村上的笔下总是有着诗意的感觉,像日本另一个姓村上的作家,村上龙的那部小说名,一种无限接近于透明的蓝,是一种隐忍、安静的浅蓝。要说多崎作没有色彩是不对的,就我这个读者来说,多崎作就是一个让人感觉十分舒服的浅蓝色的人,在我的生活中,就有这样的人,沉静寡言,温和柔软,内里的质地紧密细致;我从《挪威的森林》开始,就一直十分迷恋村上笔下的这一类男性形象,如果有一个或几个像直子或青豆这样的女性人物与之匹配,那就太好了。
在《1Q84》之后,我对村上春树的期待倾向于更加深沉迷幻的主题;所谓深沉迷幻,指的是跟我们耳闻目睹的这个世界相反的那一面的那些东西,是看不到摸不着但很可能真实存在但在我们的常识认知之外的某种东西。在经历了《1Q84》那个逸出现实的两个月亮的世界以及领略了青豆和天吾这两个主人公那疏离清峻的个人气息之后,我很希望继续在村上的小说中能够翻过高架桥的某一处栏杆就能下到另一个世界去。
这样的一个世界,在《1Q84》之前,村上就有意识地加以探寻,并呈现在多部小说里;但是,在《1Q84》之前,村上的这种探寻,让我读来有一种有趣的古怪,就像他这个人和他的文总带有一种有趣的古怪一样,但从未带我进入、沉溺、迷醉,直到青豆和天吾的出现。我是一个多年的村上春树迷,在《1Q84》里,有一种被报答的感觉,有一种多年的痴情被回应了的感觉,阅读村上多年所积累的种种清淡的痛楚似乎被一一确认和肯定。这样的一种阅读感受一直蔓延在体内,成为一种念想。这么说来,像我这样的读者,实在是太挑剔了。不好意思,尊敬的村上先生。
2013-1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