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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来的时候，江南总是涨满了湿润与躁动。

曲折绵长的弄堂里，人们挽起衣袖挥动蒲扇，驱赶草丛杂物堆里隔年过冬的蚊虫。雨，不知何时，便会悄然光顾，不打招呼，直接淅淅沥沥地叩响屋顶的瓦片。

外头落雨，屋子里却愈加闷热，打一桶井水将老式电扇的叶片洗净，转起来的风便也带了特别的凉意。

我家庭院里没有井眼，要穿过窄细的黑廊去顾伯伯家那边打水。倒不是因为没有自来水，实在是因为井水凉爽舒畅，洗完扇片还能用来浸西瓜。冰箱尚属稀罕的年代，这就是最好的制冷方法了。

父亲喜欢一担担地买瓜，让人挑回来，摆放在院子荫凉角落的小棚下面，随时想吃随时能吃。切西瓜，也有一把专用的刀，长长窄窄的，从不碰其他食物，怕染了腥味。每当奶奶掀起围裙下摆来回擦拭这把刀的时候，我总会咽着口水猫在一旁，等着呆会儿能尽情饕餮一番。

生于70年代末的独生子女，大约是属于两代人之间的过渡品，想要尽情任性娇气，却老是不能够如愿。孔融让梨的故事，反复在长辈们口中念叨。于是，我会先捧一瓣最大个儿的西瓜去送给爷爷，而自己挑个最小个儿的，然后再等着爷爷无限满意地给予赞扬，同时将彼此的西瓜调个个儿。

到了与伙伴分享的时候，这方法就不管用了。表妹来家里玩时，母亲直接将半个西瓜插上两把勺子端来，为避免两个孩子起争执就事先用刀在瓜囊中间浅浅画上一道线。一人一半，看似很公平。

可哪里能知道，孩子都是天生的谍战高手，表面上不过线，暗底下都在瓜肚子里面使劲挖地道呢。偷偷地多吃一口，心里甭提有多爽。终于到了挖通露馅的时候，少不了又是一番争吵互掐。表妹的眼泪多，取胜的总是她。气鼓鼓窜出院子的那个，就总是我了。

那么会哭，天都被你哭黑了。我心里委屈着，蹲在廊檐下数雨滴，天色果真益发暗沉。一颗颗晶莹的雨滴很快连成了线，一条条笔直汇向石阶下面的阴沟，在里面流淌成一条小河。

我找来废旧报纸，折成带乌蓬的小船，然后送它们随波出行。水流湍急，船儿也行得快，一转眼就去得很远了。表妹闻声赶来，开心地拍着手掌，跟着船儿在廊下蹦跳，适才小小不愉快早就烟消云散了。孩子的烦恼与快乐，就是这么简单，来去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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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来了，却没有这么容易停歇。初夏时季，往往要连绵数日。黄梅天，黄梅雨，说的就是这种境况。梅子熟没熟，我没有什么印象。充溢在回忆里的，是满世界的雨水。天上，地下，全部都是。

我们住在老城区低洼的地段，年年六月里都是要游一次大水的。雨量大，时间久，地势低；下水道来不及排水，整条整条的街道与整片整片的居民区被淹。每到此时，大人们一色唉声叹气，孩子们一色兴高采烈。

早晨起来听到屋外响起泼水的嘈杂声，我与邻家的孩子便合力将硕大的木质浴盆推了出来。入了及膝的积水，盆飘了起来。我们两个再小心翼翼地爬坐进去。“开船喽！”那个开心畅快，真是人生一大乐事。

大水若是发得厉害，学校就停课了。但我依然不安份地要和伙伴们野出去游水。长筒套鞋，早已及不上水面的高度，所以踢踏一双塑料凉鞋是顶顶合适的。长裤自然是不能穿的，穿了裙子还得将裙摆撩起来束到腰间。所幸，那时候小姑娘都流行穿平角短裤，所以也并没有什么羞赧丢脸的。

啊！这里有一个大坑！同志们小心了！领头的男孩子忽然矮下去一截，积水一下子没到他腰间，整条田径短裤都濡湿了。水下情况不明，屡屡有意外情况发生，我们后继队员一面感谢老大哥的提醒，一面从路边折树枝往水里划拨试探。游水，玩得就是探险，就是过瘾。

可是，对待这件乐事，大人们的态度十分严肃。不许！两个字，掷地铿锵。水下没有盖子的窨井，是他们恐怖紧张的来源。尽管从没有哪个孩子真正发生过被忽然吞噬的悲剧，他们的担忧始终挥之不去。

所以，我们去游大水，一直是件秘密的地下活动。就我自己来说，碰见过最为严重的情况，也不过是小腿肚子叮上了一条肥大的蚂蝗。吓哭发抖之时，邻家阿姆娘帮忙拍掉了它。而至此，我的行踪也终告败露，回家后被父母关了好一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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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不去疯玩了，就守在自家院子里做乖孩子吧。大水退去后，房屋周遭都会有一股草木湿润的好闻气味。花圃里的泥土变得松软，用小树枝挖出少许放在掉落的手掌型阔叶中央，碾平，再撒上一些草灰，我称之为“馅饼”。这个，不能吃，只能玩。墙根下，早熟的一串红，能吃。拔下花来，白色尾部有甜蜜的汁液，放到嘴里轻轻一吸，含着香气的甜美顿时满口皆是。

玩累了，抬头望望天空，似乎每时刻都饱含着水气，化作一朵朵白云，亲昵地挨进天井的画框之中。待暮色四合，星辰逐渐闪身而现，点亮了夜幕，天空的表情就愈加暧昧了。那时，我会挤到母亲身旁，共躺一张竹榻，仰着脖子数星星。

放暑假天气好的时候，几乎天天数，但从未数清。一颗，两颗，三颗……母亲身上散发出六神花露水的清香，微汗。她闭着眼睛，手里有节奏地摇着蒲扇，不为自己，为我。惬意，多年前我是这么感觉；幸福，多年后我是这么回忆。

夏来的时候，就是这么幸福。彼时，父母年轻，祖辈健在，我们单纯。每一个未来，都是崭新的，有趣的，美好的。

此刻，我坐在开着空调的书房里敲打键盘，丈夫与儿子在客厅大呼小叫玩着新买的IPAD2，像一大一小两个男孩子。他们要吃西瓜，我也早用双立人切开放在冰箱冷藏室里预备着了。尽管变换了时空，自然院落成了水泥森林，许多纯朴简单的快乐再也回不来。但我想，只要是真心相守相爱，夏来的时候，就是独一无二的幸福时光。

哇！妈妈来喽！吃西瓜喽！我有预谋地大叫一声，父子俩果然被惊到了，短暂沉默后房里爆发出三人没心没肺的大笑声。此时，窗外月儿低垂，晚风温柔。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