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的行程
经常,闭目养神时脑海中会出现一些习惯性的声音。有些句子像经语一样在脑际反复流转。比如这一句“扎西梅朵,玛列啊!”(扎西梅朵,别睡啊!)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句?-----是与一次生死交接的经历相关。
有段时间,草原上天气冷得厉害。我给孩子们弄了一些加厚棉衣要急着赶送到远牧点去。但是需要车送。因为衣太多人力搬不了。而没有正规的车路-----路太难走了,过河涉水乱石荒滩,危峰连绵急弯不断,一般底盘矮的车根本进不去。
跑去租车,没有一个车主愿意前行。说是对车的损伤太大了,怕是跑个来回赚的钱不够修车。最后与一车主商谈,他开价到2000元!还是要去不去的态度。
2000元?可以给孩子们又做很多棉衣了!我咬咬牙决定自己去。
在寺庙拿到一辆底盘高的车。司机却不在,说是要等。问等多久,说是不大清楚,可能没定的。我说不能再等了,孩子们急迫需要冬衣我自己来开。
当然,寺庙是我们的大菩萨,一般有紧急需要时,我就会用一用寺庙这个车,所以也比较习惯。算是心中有数。
装了一车厢衣。路很烂,又因为一个人开,没替手的,所以一天肯定跑不到终点的。但两天又多了,并且跑两天就需要在路上住宿,一路也没有旅馆,很是麻烦。
细细思量就决定一天开过去。
一天开当然需要起早了。于是清晨五点半出发(其实看错了是四点半出发的)。天太冷,包裹着一床薄被子坐位子上,人裹在里面开。从来也没有起过这么早来开车,所以没预算好,以为开过不久天就会亮起来。
打开防雾灯近光灯远光灯,有亮的全给打开。主要是想给自己壮胆。心想反正开到草原下方、进山时天就亮了。也就不怕。
天气不好的时候草原在清晨黑得像锅底一样------也许不是黑吧,是车灯全打开反衬出的黑。把个音乐放的听不见按喇叭的声音,这样就可以自慰,当作车里挤满了人。
一片巨大漆黑的草原,一辆射着强光的车,一个人,好象这个世界里所有的力量与光芒都集中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
经过天葬场外围时,想起几年前一个下午亲眼送走了九个亡人升天,那个记忆怕是一辈子消失不了。身上渐渐冒着热汗。(其实哪里看得见!只是凭感觉怀疑自己进入到天葬场附近的那段路了)
开啊开,不知多久速度就降了下来,平路变成弯道,知道开始下草原进山了。心下大喜,以为马上天就会亮,一看,不由打个冷颤-----才五点半!怎么还是五点半??紧忙关掉音乐四处瞎看,以为出鬼了!
五点半,如果是在草原,会慢慢有天亮的意向。但是车一旦进山,凭经验我知道,山里一般会在六点半过后、有时天气不好的话要快七点才会亮!一个人在漆黑的大山里(可能这样时刻整座山都不会有一个行车的)怎么办?是回头?回头也需要一个小时,仍是黑路。前进?前进又害怕!
听着远方深谷里河水发出巨大轰鸣,感觉车外有了声音------有声音的地方就好象有生命一样。油门一踩还是上路了。
左拐右拐上拐下拐,开得相当费神。又在自己怀疑自己。那个眼睛因为患有雪盲本来视力也不大好,又被雾气罩着,所此视觉根本跟不上速度,除非真让车像虫子那样爬。而越慢,人越是怀疑,感觉要被什么追上来。快吧,又快不起来------那个滋味!!
就这样一直担心着开到快七点,天在雾气蒸腾中亮起来,摸摸脖子却发现衣服湿到了衣领上。
当然,天一亮什么也就不怕了。赶紧集中精力开车,今天必须赶到终点。
眼睛花花地开着,冲着流动的雾气尽往大山深处钻。急拐弯多得像山上的草,喇叭按到手发痛。又必须按。因为草原司机你斗不过他们。有些是“自学成才”的无证户,如果有证,不说夸张的话也有假证或关系证。还有司机开车像牦牛,白天遇到你不让道路,夜晚遇到你不变灯光。
到手掌真的因为按喇叭按到生痛,熬过一大上午,看看路线竟然也走过了一小半。一下子又从疲惫中得意起来------是不是天黑之前就可到达呢?
反正这一趟行程不选择起早走,就得晚上摸黑才会到,不管怎么着一天中总有时间是会与黑暗同行的。如此说来早上受那个惊吓也算值得了。
中午时分在小得意中停了会车,倒水揉个糌粑吃得有滋有味。
哪能想!吃过再走不久,一处下山的路上滚着好些石头和沙土,是小型塌方了!车过不去。这种事在跑长途中是家常便饭,我并没有慌张。好在车上是带有大铁锹的。
下车又是搬又是铲,体力老是跟不上,弄了好久才弄出一条单薄的车道。车像虫子一样慢慢爬过去。一看时间,遭了,耽误了很久!算一算是不能在天黑之前赶到了。------如果晚上再有摸黑的路,早晨的经历告诉我,不能再冒昧走了。
因为方才的劳力付出,过后的驾驶中出现了疲劳状态。但是这里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必须开出去。
就又糊里糊涂上路。
已经过了午时。我的毛病是,多年来一到午后头就会准会地晕眩一阵子。如果及时休息不久就好起来,如果不休息它会延长很久很久不会消失。但我不能停这儿不走。脑海中像着魔一样没想到前方安全不安全的问题,而是想,今天必须赶到!
于是继续往前赶。
当然,在感觉极度疲惫的时候,坚持到终点的决心也会产生动摇,时不时在想:如果真的赶不到,再遇到前方有牧民家时,我是否应该住下来?
想着想着,真是菩萨保佑,远远就看到一抹绛红在晃动。
近一看是两个准备搭顺车的人,好象是母女俩,她们与我同路。正好我也有了伴-----只要车内有人就是开一夜黑路我也不会害怕。
决定带上她俩,把车厢里的衣物挪挪找出座位。然后想当晚赶到。
她俩,穿绛红袍子的是女儿,一位年轻觉母(尼姑),另一位是老阿妈。搭这样的人让我很是放心。我主动介绍说叫扎西梅朵。她俩一听还是藏族名字,很是兴奋。自此,一路快乐起来。我的疲惫突然消失了。因为听到年轻的觉母在唱歌!
你们难以知道我、听到觉母也可以用动听的歌喉唱出我熟悉的草原歌、那种惊奇又兴奋的感受,于是一边开车一边你一首我一首地,像是跟她比赛一样我也扯着嗓门唱。
终于把嗓子唱哑起来。但还不过瘾。副驾驶上坐的老阿妈,六十多岁的样子。非常的礼貌和羞涩。一见我望她,就会笑得狠不得把脸上的皮肤叠起来,那么地努力纯粹感人。于是提议让她也来唱歌。
但无论怎么劝说,她只是抱着脸羞涩地冲我笑,死劲地摇头,不肯唱。
请求她唱歌这个工作一直在觉母与我两个人的口里来回飞转:求求阿妈,卡着洛加!扎西德勒!
好话说尽,她就是不开口唱一句!
大半下午后,我又回到先前的疲惫状态。是起早赶路长久开车导致的。
有人在车上,我当然有信心要一天赶到的。她们也这样希望着。因为老阿妈要赶第二天草原上的一个小法会。所以三个人一致认为要坚持开到终点。
一路开就一种恍惚。晕晕入睡。有时感觉自己睡着了,努力睁眼一看前方,正在开车!那个惊的,浑身直冒汗。于是短暂停一会用冷水擦擦眼睛和脸,又再出发。
车慢慢转向一个极高的大山垭口。这里海拔四千多,最上面接近五千,终年飘雪,这次也不例外。雪花打在车前的玻璃上,雨刮都来不及扫下来。前方茫茫一遍。困难处境让我暂时害怕地丢掉了疲惫,集中精力往前挺进。
她们俩个也被这样情景给吓着,都不作声。三个人沉默着走了一个多小时,才翻出去。上到缓和一点的山路时,雪终是没了,人的精力一下也就松驰了-----现在,身体里真正的疲惫再次向大脑袭来。人再也坚持不住,要睡觉。把着方向盘时,人在飘。忽的,人就恍惚了(突然地急速地睡着)。却听到老阿妈从沉默中猛然地爆发出一阵尖叫。 我本能地移脚踩刹,车子剧烈扭晃起来。等我清醒过来时,车的一只前轮至少有几寸的距离在山岩边悬空了!!我们都惊的眼睛瞪得像灯笼。
从惊魂中回过神来时三人就商量,是继续走还是就地在车上睡个觉。要是一睡,可能晚上半夜也赶不到。-----当然,这一惊吓,暂时我的睡意是给吓没了。见不需要睡,就又开起来。
我想,人身体里真正的疲惫就像生病一样,只要生出来,是躲也躲不掉的,这个是不能通过意志可以克服的-----因为在持续开过很久后,我的两眼又有了“打架”的感觉。
自从刚才的那次惊险,前座老阿妈的目光就一直盯在我脸上。我有没有睡意她一清二楚。
当她望我两眼又开始困乏时,大声跟我说了句话,“扎西梅朵,玛列啊!”
我说好,不睡!但是眼睛绵绵的,没有精神。这让老阿妈很不放心。不久,她突然做出一件让我吃惊不小的事,竟然用“扎西梅朵,玛列啊!”这句话,重复着高声地、带着歌的音韵自编自唱起来!声音还极其纯粹响亮!
而听起来又似是熟悉。我以为是套用了我所我熟悉的某一首草原歌的音韵在唱。
不想觉母伸个头过来说:我们阿妈从来不唱歌,她是牦牛一个模样的,什么歌也不会唱,也不喜欢唱,我是特别想让她开口,所以刚刚才会故意配合你要求她唱一段。不想现在她真地唱起来了,你说好听吗?
我问,这是套了哪首歌的音韵唱的呢。觉母说,不是哪首歌,我听啊好象是根据“平安经”的音节自己瞎编的。(但发出的又不是纯粹经语的声音。)
我震惊不已,才想起来,这“歌”里的确有“平安经”的腔调!但是她唱的不是经,是歌的音韵!------她不能念经,是怕我这个汉人听多了会乏味,又不会唱歌,但知道我喜欢听歌,她想激起我的兴趣,让我不睡觉,于是,一生不怎么唱歌的老人竟然放声自编出那么圆润的歌,大声唱出来!!
这个只有一句话的、一半经语一半音乐的歌,从傍晚开始就一直在老阿妈的口里唱个不停,直至我的睛睛里唱出了光芒。。。。。。。
那一次,一句“扎西梅朵,玛列啊!”钻进了我的脑海深处,从此生根。
这个声音后来一直在我的生活中时隐时现。在需要行车的时候,它又是我疲劳驾驶时的警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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