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凡纳,我会再回来(Savannah,I will be ba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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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行的劳拉
发表于《环球飞行》杂志2012年3月刊
一座城市,若值得倾心暖忆,必有特别之处。或是史轮流年纵横交错,沧桑印迹伸手可揽;或是交巷幽深景色别致,移步换景心舟逸泛;或是人文趣味色香携音,丝丝缕缕罄入七窍不可忘。
每一座美国的城市都有它自己的故事,城市现代化进程一点点地抹去城与城之间的差别,感知城市灵魂变得越来越难,那所剩不多的性格特色,往往只有那刻意保存下的城中心的“历史城区”(Historic
District)才好差强人意的满足游者探寻邀秘的欲望。而一座城市,即非工作需要又非人情牵挂,去到一次,还能让人向往下一次的重逢,所需要的则不仅仅是那相逢时可遇不可求缘分了。
2006年的盛夏,在短暂的三个月美国行之间,有幸偶遇如此的一座城市。在告别佛罗里达东海岸的可可海岸以后,沿着95号州际公路,一路行车北上,一座别致南方城市落入眼中,渗入心中。两三百年的房屋随处可见,郁郁葱葱大树满街,它就是美国著名的历史城市佐治亚州的萨凡纳。
在AAA的指南上找到一家评价颇好的家庭旅馆(Bed and
Breakfast),直奔而去。这是间两百多年的三层老房子,修葺得整整齐齐。门口暗绿叶子的大橡树蔽去炎日的曝晒,白色门楣白色玻璃窗框,镶嵌在新刷过浅绿漆的全水柏木屋体中,呈亮绿色的变色小蜥蜴在听到动静后,迅速的躲进木块之间的缝隙里头。自门前暗褚老砖堆砌而成的人行道拾阶而上,一位黑人侍应垂腰问候,空间时间瞬时间似乎错位:我不知身处何方何时,更遑论我是谁谁,又去向何处。
缓过神来,办好了简单的入住手续,我沿着从一楼到二楼的户外花园楼梯去自己的房间。二楼进门前,需要穿过一个搭建在这一楼层外部的花园。主人在花园里头种植了大量的花草,葳蕤的南方植物把各个角落可以妆点之处尽数照顾到。她还用支架搭起一个凉亭,绿色的攀缘植物早已把凉亭占据,为凉亭底下的吊床和座椅生出无数荫凉。房间内部家具窗帘布色还是竭力保持着旧时风格花色,但其他配置已是现代化:中央空调、夏普的46英寸直角平面彩电、科勒淋浴器。
安置妥当,我便开始步行,穿越一个又一个遍布公园广场的街区。坐在电影《阿甘正传》(《Forest
Gump》)里那个公园木长椅上,回顾自己并不太长的人生经历,偷笑自己只希望“下一颗巧克力”出乎意料就好、无所谓味道的哲学;在硕大的橡树底下抬头,望着树上攀爬着的西班牙苔藓,好奇舒婷的《致橡树》里头的凌霄花是不是在萨凡纳的橡树上也生长着;与各式风格的建筑面对面,脑中描述猜测着曾经的曾经;辗转不同宗教的教堂,祈祷人间祥和安康,不要再有信仰观念冲突的“圣战”愚蠢厮杀。
(图片:萨凡纳的街区公园广场)

能在二十四个公园广场之间自在游走,除了要感谢萨凡纳对历史文化的保护和修复,让这些公园广场得以保存下来两百多年以外(萨凡纳当地甚至有一所艺术大学专门对萨凡纳的建筑修复进行研究),必须要提一下两百五十多年前詹姆士∙奥格尔索普将军(General James
Oglethorpe)前瞻的城市规划观念。
有这么一个说法,为了避免“伦敦大火”这样的悲剧在即将建设的人口密集住宅区发生,他曾经参考当时中国北京的城市道路设计。无论是否真的参考过了皇城规划,在奥格尔索普将军的规划图里面,他以公园广场为中心,公园东西两侧各留两块地,以备将来建造教堂、学校和市场。广场东南西北角为住宅,各角有两排每排五块住宅用地,每排间设有道路。这样的设计,用公园广场有效的间隔开了住宅,降低了连烧的可能。
暮色降下,饕餮欲动。看过《美食美酒》杂志(《Food and Wine》)对著名的“37街伊丽莎白”的介绍,早早订下位。回到酒店换上正装寻了去,可巧司机错把厨房后门当大门,停完车不得不穿过厨房才得以进入餐厅。尴尬间我朝厨师们挥手打招呼腆脸而过,权当自己是为了躲避记者追踪、巧妙应对择路厨房的名人。主厨看出我是一介外埠客,便跑出来热心讲解当天的菜单,还特地去后院无花果树上摘下的新鲜果子当餐前开胃。美味蔬菜色拉加上他推荐“今日捕获”(Daily-catch)直径约八厘米的鲜嫩入口即化的大海贝(Scallop),想起小林宗作老师讲的“山的味道”和“海的味道”。
萨凡纳的早晨是不一样的。传说中萨凡纳有很多鬼,可惜我一夜无梦亦无鬼魂惊扰,睡到自然醒。梳洗完毕,走下楼梯,便有敦厚的黑人侍应为我拉开餐椅。他穿着熨洗整齐的白色厨师装,下搭黑色长裤,肩上搭着一块白色擦手布。主人告诉我,这是弗兰克(Frank),他为我们准备早餐,想吃什么,跟他说就好。
大眼睛塌鼻子厚嘴唇的弗兰克客气的点头朝我和另外三位入座的客人致意。三位客人都已经有了自己的饮料,弗兰克问我“Ma’am,
would you like coffee or tea? ”(女士,请问用茶还是咖啡?)。这一个带着南方黑人特有的口音“Ma’am”(音:嫚姆,南方人常用的称呼女性的词),却一下触开我无数多感叹。
弗兰克的工作是酒店的侍应,但是,这只是他的工作。他可以随时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他有自由,他同我们平等无二。很难想象,两百多年前也许弗兰克的祖先还在被当作牲口一般在市场上出售,他们没有自由、没有择偶权,只有农场主为了培育更优良奴隶而指定的配对。他们没有受教育的权利,更没有选举的权利。但是,一切人压迫人、人奴役人的历史终究会结束。人类历史上,无论是古埃及的希腊人以犹太人为奴,还是殖民主义对非洲土著的剥削欺骗,都会随着时间发生变化。人们对平等自由与幸福的追求终究会达到,如同废奴运动终究取得成功一样。
行程结束,轻轻许愿:萨凡纳,我还会回来!
******
五年以后,2011年盛夏,我在去往萨凡纳的路上。只是这次,不在车上,而在空中:一人、一机而已。
两个小时前。晨晓时分,社区机场上的绿白信号灯卖力可靠的转动着,绿色灯筒跟白色灯筒背对背向三百六十度方向旋转发射着柱状光线,穿透并晕染着薄薄的晨雾(美国的民用机场是绿白信号灯,军用机场是白白绿信号灯,医院直升机场为白绿红三色信号灯)。
打开机库门,睦尼静静的在灯光下等待着她今天的游戏。做过飞行前必要的检查(Preflight),目视检查过燃油量(100LL
AvGas)和润滑油量(Oil),旋好润滑油管的塞子并盖好检查盖后,我轻轻拍了拍整流罩(Cowling),告诉睦尼说:“小朋友,今天我们去萨凡纳玩,顺便接麦子回家啊!”
麦子前一天出差去萨凡纳了,坐了商业航空而没有自己飞。晚上通电话,他说中间转机在南卡罗来纳的夏洛特(Charlotte,
North Carolina)停留了将近三个小时,加上去机场安检候机,旅途花去超过六个小时。我迅速在iPad上用Foreflight做了简单的飞行计划:无风情况下,开我们的小飞机两个小时不到就可以到了。商量后决定,第二天早上我从佛罗里达出发开着睦尼去萨凡纳接他,然后一起飞回家。
飞机巡航在九千英尺高度(约3000米),清晨的光线像海一样铺散,睦尼如小鹏一般自由翔动,螺旋桨划开气流。睦尼两片薄薄的机翼是飞机设计者睦尼先生的空气动力学精心杰作,它有效地产生足够升力的同时并不造成类似塞斯纳单引擎飞机厚翼般的阻力,在大气压力变低、空气渐渐变得稀薄的高度,更是显出它的优势。
(图片:去往巴恩威尔机场途中,地面薄雾渐渐升起,飞机航行在薄薄云层之上)

随着阳光热力逐渐托起地面的薄雾,云层由几百英尺拔高。路程过半时,飞机已经开始在云层中穿梭。爱云跟爱飞行于我几乎是同义词,云是绝好的玩伴,钻入穿出,拉升下压斜绕,各式各形不拘一格的云朵永远不会让人无聊。飞机在云层中时,若是离云顶不远,阳光射入云层造成氤氲朦胧的暖光,恍如另外一个世界。云层又是最富生命的哲人,看着它,你会体会水与云的变化,理解我们这些充满了水的生物,终究一天将能量回归与循环,无有死亡无有出生。云聚云散,穿过乌云有见蓝天,人生便是变化中的历程。
到达南卡罗来纳州的巴恩威尔机场(Barnwell, North Carolina)时,机场老伯在加油泵边上等我。他看到我很开心,说他知道我是昨天打电话询问机场情况的小姑娘。老伯已经退休了,因为喜欢飞机,所以义务来机场工作。他充满骄傲的给我看了他修复的一架四十年代的冠军(Champ)的照片。他们那一代的人动手能力真的让人钦佩,只要有图纸,他们可以或者自治找到所有的零件把一架飞机攒起来。
机场上一色的私人男飞行员脸上的迷茫则是让我莫名好笑,或许他们看着独自跨州飞行的“瘦小”中国女孩(中国标准约属运动结实)一个人可以拖动2000多磅(1000公斤左右)的飞机,实在不知作何理解。在美国,女飞行员只占总飞行员人数的6%,中国脸的私人女飞行员在中国人并非很多的南卡,或许拿来当熊猫看是一种再合理不过的娱乐。我并不介意,甚至还跟着偷偷自娱自乐了一番。加满油,告别机场老伯,我往南继续去往萨凡纳的最后68海里。(巴恩威尔机场位于萨凡纳的北面,实际上并不顺道。由于100LL航空燃汽的价格要比萨凡纳机场便宜三分之一,我选择了既可以增加我的飞行时间,又可以省钱的办法。)
起飞爬升到2000英尺以后,我用进场巴恩威尔时候的一个无线电频率呼叫杰克森维尔空管中心,想要打开下一程的仪表飞行(IFR)计划。在我需要的飞行高度有云,要自由穿行进出云层,必须要在IFR规则下飞行。
中心没有回答。我再次呼叫,没有回答。
为了避免进入云层或者在对话建立前闯入C级机场外控区域,我立即将飞机控制在2500英尺高度进行连续360度转向,同时开始排障:
- -无线电频率,确定无误;
-
-耳机插孔重新插过(再试右侧座位插孔)
-
-通话按钮确定未被锁死
再次呼叫,还是没有回答。我重新考虑可能出问题的环节,同时开始做心理准备:备降萨凡纳机场附近无控制塔台机场;或者继续前往萨凡纳机场,使用无无线电进有控制塔台进场程序。
我查了更加靠近萨凡纳的几个小机场的中心无线电频率,发现除了我使用的那个频率以外,还有另外一个频率。立即更换了频率进行呼叫。“Jacksonville
Center, Mooney 9999 Sierra request!”(杰克森维尔中心,睦尼9999s请求)。
“Mooney 9999 Sierra, Jacksonville Center, say
request.”(睦尼9999s,杰克森维尔中心,说请求)我将自己的要求告知杰克森维尔中心。被批准IFR前往萨凡纳,航向180度,升高并保持高度4000英尺。我长舒一口气,啊,没有故障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
左手窗外,萨凡纳河蜿蜒向南,缎带般的河面波光泛起。将近萨凡纳机场时,飞机左翼压着河的位置一路前行。放眼朝东入海,是必福特城(Beaufort),盛名的南卡罗来纳州的“低地洼国”(Lowcountry)地区之一。低地洼国,因海拔高度低于地平面而得名,自然资源除了造就传统农业外,也发展了旅游业贸易业,也是海军驻扎的重要据点。一直朝南,萨瓦纳河南岸,塔尔马吉萨大桥(Talmadge)以西,就应该是萨凡纳历史城区了。
(图片:俯瞰低地洼国)

中心将我传递给萨凡纳机场塔台空管,美女空管用南方人特有的热情接待了我:“欢迎来到萨凡纳”她让我朝西转飞280度,进入顺风边(downwind
leg,国内称“三边”),问我是否看到在最后边(final
leg,“五边”)的麦道80。告知看到以后,我被要求跟麦道进场并注意前机尾流扰流(wake
turbulence)。
当我的飞机同麦道处在一直线上时,我开始转入底边(base leg,“四边”)。在我即将转入最后边时,麦道已经十分接近跑道,而我在10跑道西面还有四海里的距离。尽管如此,我还是小心翼翼让小睦尼在麦道接地位置之前(以西),十分靠近跑道入口线的位置接地。塔台兼管着地面的频率,在她的指挥下,我顺利将飞机滑行到西尔特航空机场固定基地运营(Shelter
Air FBO)的停机坪。
FBO工作人员开着高尔夫车引导我到指定机位附近。他下车挥动指挥棒示意我完成一个左转,然后双手同小臂做出让我继续朝他前行的动作,最后他将双臂笔直自身体两侧向上划升,直至双臂在头顶交叉,让我刹车停止飞机继续向前运动。
“How are you doing today, Ma’am?”(女士,您今天可好?)充满真诚的黑人工作人员一句问候,让我回到五年前的那个早晨。
“I am doing fabulous,happy to be back to Savannah.
Thank you. ”(我非常好,再次来到萨凡纳很是开心。谢谢!)
我关闭了引擎、电池和所有需要关闭的仪表仪器,将机舱里头的座椅安全带整理好,关好窗子取出行李锁上门。麦子也到了。他帮忙固定好飞机,我填好FBO的工作人员提供的登记表格,坐进他在当地租的车子里头。车子行驶在高速上,即将进入老城区,我开始紧张起来。萨凡纳,你还是跟我上次见你的时候一样优雅从容吗?
漫步河堤,船只往来萨凡纳河,儿童笑靥嬉戏。天高云疏,人逸鸟欢,今日似昨年。橡树依旧,老房老砖依旧,深巷依旧,美食依旧,浓浓南方情依旧。我开始笑话自己的执著,一切本无常,百千变化在眨眼间已发生,新旧更替,时光无论我们内心评定的好坏总会逝去。爱一个城市,是因为那一份默契,在某一时分不经意投在心上那点灵动,痴情从不需要理由,随缘当下便好。
(图:萨凡纳古老河岸街道)

萨凡纳,在遥远的国度,曾经有个叫仓央加措的男子,他为他的心爱之人写下了这样的文字。请让我在离开前,将它们为你吟诵:
你见,或者不见我,
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里,本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
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
萨凡纳,我会再回来!
(图:萨凡纳河里国际会议中心前的巨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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