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249/浴神

我记得许久以前在某本书里看过这样一句类似的话，有的故事可以让人充实，有的则会把人榨干，我想，我的故事，应该算是后者吧。

一

这一切都得从我遇到那只僵尸开始说起。

某个冬日的午后，我像往常一样出门。天阴，云层厚实严密，风有些凌烈。街道两旁的树大多都凋零了，剩下几株有些绿意的在这样一个天气里，也显得毫无生气。旧城里过去殖民时候建的那些洋房，一片一片的，陈旧晦暗，黑洞洞的窗扉里，透着一股森森的阴靡之气。那只僵尸就那样出现了。

我本来不该看到它的，我本来耳中插着耳机，眼中全无街边景物，一心一意的快速往前走，甚至有些焦虑，说实话当时我正要赶着去约会，之前我把这事给忘了，而此时已经快要迟到。突然一阵寒风拂过，风衣的系带被吹起，前面的扣子挂在了干枯的树枝上，我暗骂一声去拉扯那该死的带子，转头的时候，一下就瞥见了路边那破旧的小楼漆黑的楼梯门道里，似乎站着一个什么东西，半张脸正好被外面黯淡的天光映着，黑漆漆直勾勾的眼神正往我这里射过来。

换做别人，即使不逃跑，也该立即快步离开的，可是多年的唯物主义观和自然科学熏陶，让我好奇战胜了恐惧。于是，我就捏着手里的风衣系带，这么迎着它的目光，凝视起它来。有那么几秒钟之后，我看到它慢慢抬起右手，左右摇晃了两下，模糊的面容似乎在笑。

它的嘴动了。我连忙摘下耳机，听到一半的《See you, see me》的哼唱继续从耳机里飘出，有些讽刺。它的嘴一张一合的吐出一串字来，我有些不知所措，它是在对我说话吗，是吗，好像是在请我过去。我迟疑了两秒，鬼使神差的，就走近了那个漆黑的楼口。眼前模糊的形象渐渐清晰了，看起来是个青年男子，穿着怪异的，或者说十分老旧的衣着，肤色苍白，眼神空洞，目光深邃无神。一股寒气慢慢从脚底爬上来，诡异的很。

“我是一只僵尸”，他率先打破了沉默和尴尬，“我先告诉你真相，免得之后说我骗你。”望着它那放大松弛的瞳孔，我的头脑竟一下子变成了空白，嘴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更不知道该离开还是该这么站着，我也不记得当时自己到底怎么了，也许就这么懵了吧。

“我理解，我不指望你现在就能谈笑风生的面对我，其实未来我也不会这么指望的。”迟疑了几秒钟，他看我没有反应，又加上了这么一句。我当然没能完全明白它在说什么，事实上当时我脑子里一片混沌，也许一下子涌进了很多东西卡住了，也许就是纯粹的空白。

“你，你是一只僵尸？”我只能想到这么一句。

“是的。”

“《僵尸肖恩》那样的僵尸？”

“是的。”

“……”

“你放心，我没有恶意，更不会吃你。”

……“可是，那是电影，是虚构的啊？”

“你愿意进来吗，进来屋里，外面风挺大，你一定很冷吧。”它并无意接话，只是这么退了一步，一抬手，指着一条狭窄昏暗的楼梯。

我说过，现在我已经完全不记得当时自己是什么想法什么状态了。我就这么进去了。跟在它后面，摸爬着上了楼道，进了它的房间。而彼时，我那相恋一年的女友还坐在这条街尽头的咖啡馆里，也许正不耐烦的等我，而我竟然早已将她忘的一干二净了。

二

“其实僵尸并不是你们通常想象的那样，对于我们这类主动变成僵尸的僵尸来说，除了外表的改变之外，和之前做人的时候其实差不多，甚至可能更好，我们并不会主动攻击人类，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并不和人类接触，根本就不想。”它是这样对我介绍自己和同类的。看着它苍白地坐在那个深陷的皮沙发椅上一句一句地说话，头脑里一边回想那些僵尸电影里血腥屠戮的场景，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主动变成？”当时的我，无法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是这种说法还是让人好奇。“你的意思，你不是被谁给咬了一口么？”我看看它，又看了看周围，从进门之后，我就一直在打量和琢磨这间屋子。屋子并不大，总共似乎也就两个房间，另外一个房间拉着帘子，里面更黑，什么都看不见。我们坐的这间屋子似乎就是类似客厅和书房的东西，我觉得像书房，是因为整个房间里除了我们身旁这坐人的两把老旧皮椅，一个破凳子和一张有些模糊雕花的小桌子之外，唯一的其他家具就是一张立在窗边的书架了，房间的陈设可谓简陋至极，不过却十分干净。发黄的墙面上嵌着一口小窗子，老式的木框和窗叶上的漆早已褪色剥落了大半，因为没有太阳，所以窗扉是打开的，外面暗沉沉的阴云诡异地压在灰暗的城市上方，一些微弱的光线投进来，正好照亮我们坐的地方。

“是的，主动变成，是我主动去找了一只我认识的僵尸，请它咬的我。野生的那些僵尸对人还是很凶残的，不过现在应该都已经灭绝了吧。”它拉开自己的衣领，侧过身，给我看惨白的脖子上几个已经变成乌黑孔洞一样的疤痕。

“很……惊人。一定，很痛吧？”

“这没什么。我忘记了。” 它似乎在打量我，不过从那空洞呆滞的眼神里，也看不出什么东西来，它只是用那双放大的瞳孔对着我罢了。

“灭绝？”我重复起刚刚话语里的那个词语，它的每一句话都有很多疑问，而灭绝这个词让我想到的是乌糟的河岸边几只枯瘦孤单的水鸟或者其他什么类似的自然生物，很难和僵尸联系起来。

“慢慢消亡了，这个时代其实并不怎么适合僵尸生存。”它的回答在我看来并不算是什么解答，我更加困惑“其实”是什么意思。但是我还是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如果，如果你并不袭击人类，吃人的话”我顿了顿，再次环顾了四周简陋的陈设，确认了没有柜子，也没有任何的餐具与食物，接着问道，“那你靠什么过活？”

它的嘴角微微上扬了，似乎是在笑。“其实，僵尸吃的并不多，我们吃一顿，可以维持很久很久，因为我们的生理机能已经彻底改变了，血液不再流动，心脏也不再跳动，不再浪费大量的能量。”

我沉默了一会，终于鼓起勇气问道：“那你为什么会主动接触我呢？”当渐渐回过神来，莫名的恐惧又逐渐开始在周身蔓延了。

“因为我依然眷恋人世，希望像过去一样和朋友打交道”，它停了一下，把视线移向窗外，“也许，我后悔自己变成了一只僵尸。”它转回目光盯着我，“所以，我并未搬离，远离人世，我还住在城里，我们之所以会相识，那是一种缘分。”它神秘的笑了。

我怀着一种畏惧、好奇和惊讶的复杂心情坐在那里，整整一个下午，面对着一只僵尸，听它讲述那些彻底颠覆我认知和想象的东西。我还问过许多问题，例如它是怎么避过周围的人类而这么隐蔽的生活在城市里；例如它的生命会怎么样等等，但是就像之前的那些问题一样，我并未得到任何确切或者说有意义的答复。我唯一确定的是，它似乎是在1989年冬天变成僵尸的，正好是我出生那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同岁。它是一个浑身充满了谜团的家伙。

离开的时候，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变成一只僵尸呢？”

它看着我，嘴角微微扬了扬，摇了摇头，门就无声的关上了。

从那陈旧的小楼里出来，一阵冰冷的风扑面而来，顿时让人清爽了不少。街上几乎没有行人，两辆空荡荡的公交车接连快速的从我面前开过去。我回过头看了看，门窗都是黑洞洞的，其实似乎整个街区的老房子都只稀疏的亮着几家灯火而已。

三

之后的几天，我的脑海完全被那只僵尸占满了，我在网上和图书馆里查询关于僵尸的资料，基本没有什么有价值的收获。我甚至问了几个有些学问见识的朋友，不过得到的只是嘲讽。一个神叨叨的家伙倒是跟我说了不少电影和小说里关于僵尸的描述，他还神秘兮兮的诉说了他的心事：要是可以选择，他宁愿当一只僵尸，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是沉默的看着他笑了笑，道别的时候，看得出他有些生气，不过我一直跟他不熟，倒是没怎么在意。

对于那天约会的事情，我是彻底忘的干干净净了，她当时没有给我电话，事后也没有联系过我，不过我并不惊讶，也没放在心上，事实上我觉得我们之间早就完了，不如就这样不了了之，似乎倒是个不错的结局。

我曾经认识一些朋友，十六七岁的时候就把女孩子的肚子搞大了，然后被学校开除，之后就慢慢杳无音信了。我那时并未觉得这有什么，似乎是另外一个世界发生的事情，跟自己没有关系。二十五岁，我才初恋。我本来以为会很刻骨铭心，后来才发现那不过是电视剧里的谎言。我们一共做过三十几次爱，基本集中在刚刚认识那前几个月，那时候我以为我有多爱她，后来才渐渐发现这不过是憋了二十年的荷尔蒙和激素的作用罢了。我是个容易厌烦的人，慢慢就意识到原来两人之间没有爱情。每天装作很关切的给她打电话，其实问的都是套路，例如一三五就问你今天开心吗，二四六就问你今天过的怎么样，顺便提及一些周遭鸡零狗碎的小事，还煞有介事的讨论一番。真累。

有一次，大概是半年前，我们正做到一半的时候，我盯着她就望了起来，然后就走神了，渐渐开始盘算，眼前这个活人和一个人偶娃娃有多少区别呢。这似乎是一个存在主义的问题。想着想着，越想越远，下面就痿软了下来，然后再怎么试，都不行，她脸一红就生气了。之后给她打过两个电话，她都不接，我也就觉得无所谓了，还松了口气，只是担心自己难道真的出毛病了。过了两周，她主动联系了我见面，在某个宾馆的小房间，我还是不行。之后又在公园里试过一次，又失败，她就真的不再联系我了。我一开始还以为是我的问题，一直对她有愧疚，直到后来在酒吧里认识了个女孩，才发现根本就是女友的问题，根本就是因为我们之间没有爱情，也没有新鲜感造成的。于是，她不联系我，我也不联系她，这么无所谓的混着吊着，时间就过去了。那是四个月前的事。

后来我依稀听一些好事的朋友跑来告诉我，我的女友貌似和别的什么男人勾搭在了一起，他们显得比我还愤愤不平，我却嫌烦，不想去搭理。也许他们觉得期望看到的那种争吵风波没有一丝一毫要发生的迹象，甚是无趣；又或者觉得我是一个没什么出息的男人，离群软弱，后来也就渐渐不联系我了，不过我倒是并不怎么在意。偶尔在路上见到，彼此之间很礼貌的点个头，然后各自离开。通过和女友的相处，我渐渐对人际关系有了新的看法，其实大家不过都是因为利益而结合的，也许人类的情感并不怎么重要。有没有女友，有没有朋友，在我看来，渐渐变成了一回事，而且根本不重要。

遇到僵尸的那天，正好是我和女友认识一周年，她提前两天联系我的，打算和我见个面，也许有点缓和的意思。我答应了，不过不像过去那么兴奋了。

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像是个局外人，不过我也认为这并没有什么不好的。

四

“真没想到，你还会来看我，这么久了，我以为你不会来了，看的出来，上次你挺害怕的。”第二次去拜访僵尸，它看到我站在门口的时候，似乎有些高兴。

“我通常会在每个下午出门一趟，今天顺路，就想来看看你还在不在这里。”这么些年，我渐渐养成一个习惯，就是没事的时候，每天下午听着音乐，出去散步，我对这座城市的熟悉，甚至超过许多出租车司机。

我们还是坐在上次的座椅上，今天天气还不错，虽然寒冷，却有太阳，窗子关着，阳光还是能从缝隙里钻进来。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实际上我本来就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

“事实上，我痛恨这座城市，也不喜欢这个时代。”还是它打破了沉默。

“嗯？”

“你上次走的时候，问我为什么要变成一只僵尸”，僵尸那放大的瞳孔今天有些发灰，“有时候，我觉得做一个人生活在那样一个时代，真是艰辛，所以我选择变成一只僵尸，这样会少许多痛苦，也许会不错。不过后来我发现，其实僵尸也有自己的苦，所以我又有些后悔，这些年社会的变化太大了，我对人世也就又产生了许多兴趣，于是我回到了城里，毕竟我还是一只年轻的僵尸啊。”

“那你为什么会恨呢？”我决定顺着一个问题一直问下去，这样也许可以了解更多。

“我本来是首都的人，曾经也是一个热血激昂的青年，向往炽热的爱情，追求远大的理想，歌颂美好的年华。88年和89年，我那时念大学，参加了一些活动，后来，那年夏天，事情闹大了，我暗恋的女孩和她男友一起被抓，我很害怕，就一个人出逃到了这里。”

“哦……”我很吃惊，一只僵尸居然会和政治扯在一起。

“不过其实要彻底摆脱是很难的，后来我就在这个房间里，遇到了一只僵尸，经过了痛苦无比的煎熬，我最终求它把我也变成一只僵尸，成了僵尸，对人世就不再有牵挂，痛苦也就会消失，因为人类的事情，与自己就再无关系。我是彻底人间蒸发了，认识我的人，也许以为我遭遇了什么不测，不过渐渐也就平息了。后面发生的事情，在我看来，就像看一场蚂蚁打架一样，完全没有感觉。我远远的搬到了山里，直到外面的世界变化得再次吸引了我的注意，就像我说的那样，我发现我还是无法彻底割裂和人世的羁绊。”

“那只僵尸呢？”

“不知道，当许多年后我回来的时候，它已经消失了，所以我才搬来这里，它也许死了，也许活在某个未知的地方，不过他已经很老很老了。”

“你现在后悔了？”

“是的，也许我那时候太年轻了，意气用事，所有的事情都是，并没有仔细想过。而且我一直以为做僵尸就可以真正摆脱那时的苦痛，不过僵尸其实也有自己的苦痛，人和僵尸，不过是生活在不同局里的个体，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的局外。这也许就是为什么那只老僵尸要住在城里，还每天读人写的书了。”它指了指那排书架，我一直很好奇上面放的都是什么书，不过其实好像对我而言，也没有多少意义。